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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彬彬有礼的工程师,背地里对妻子拳脚相加,有时也会下跪道歉赌咒发誓痛改前非,但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而长期被虐的星山芳子,可能是因为家里唯一能保护她一二的婆婆在上个月病故,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结束出差乘早班车回家的丈夫是第一个发现芳子伏在餐桌上死去的人,他的惊叫声吵醒了女儿。美月被父亲拦着不准靠近母亲的尸体,又被勒令乖乖回房呆着否则就挨打,为了搞明白母亲出了什么事,她溜进祖母生前的房间,偷拿了母亲的最后一册日记。

用几乎已被现代人抛弃的纸笔记录每天的生活,星山芳子有着这样跟不上时代的习惯。丈夫对此嗤之以鼻,婆婆倒是理解并支持,还帮她保管本子以免被儿子发起火来毁掉。美月知道,母亲在祖母去世后仍然去老人家的房间写日记,日记本按时间顺序整齐地码放在墙角的一个矮柜里。

美月取走的日记本只写了第一页——或许还有第二页,不过第二页被撕掉了——日期是芳子自杀当天。直到被父亲警告,要对警方谎称今早没离开过自己房间、没看到过母亲,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重要的事。

她明明有在远处看见母亲的尸体手边有张纸,当时就想到会否是遗书,后来读到母亲最后的日记也明言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却听见父亲打电话报警时口口声声说怀疑他杀。幸好母亲的前一册日记本碰巧在自杀前一日写完,幸好她抢先拿走了新的一册,不然一心想把自杀搞成他杀的父亲是不是就会毁掉这件证据?日记本上撕掉的第二页,是不是作为遗书已经被毁了?

星山芳子的寿险买了已有二十多年,自杀当然也能赔付,但如果是他杀,应该能获得翻倍赔偿。令她丈夫失望的是,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依然指向自杀。芳子的直接死因是注射胰岛素造成的严重低血糖,在厨房垃圾桶里找到了用过的注射器和有残留胰岛素的玻璃瓶。注射器上只有芳子本人的指纹,后查明是她为了在家给癌症晚期的婆婆打镇痛剂而购入的。

唯一的疑点在于胰岛素。星山家没有糖尿病患者,也没有相关的购买记录,芳子不做护士也有十年了,并不能利用职务之便非法获得胰岛素。那个空玻璃瓶上,除了她的指纹,还有两枚主人不明的指纹。

美月推测,那封被销毁的遗书中大概有和日记差不多的“再次向鬼怒川静江女士道歉”之类的文字,父亲从中获得了灵感,开始找媒体造势,指证那位女医生是杀人凶手。她无法继续坐视,匿名寄出了手中的日记本,附上一张用左手写的字条,提示了胰岛素的来源。

美月的祖母过世后,星山家来了很多亲戚参加葬礼,有一门吝啬成性的远亲舍不得花钱住旅馆,赖在星山家住了几天。那家就有位糖尿病患者,携带的胰岛素也在星山家的冰箱里存放过,白天还要离家上学的美月不清楚母亲用了什么方法留下了一些胰岛素,不过她猜,自称不慎打碎了一瓶只好赔钱给人家,并不是一出很难演的戏。

“今天一早就听说以自杀结案,我爸一准气坏了,我出来躲躲。”美月喝尽了杯中的奶茶,用吸管拨弄着沉底的粉圆,“家里出事,学校给我放了假,我想不如就去找鬼怒川医生,转达下我妈最后的歉意。其实我没有很为她难过,被我爸折磨这么多年,她总算解脱了,我该替她松一口气才对……”

充当了半天树洞的烟揉揉眼睛:“……所以说,你要给我的到底是什么?”要不是她说有热史的东西,他才没兴趣听她家乱七八糟的闹剧。

“我呢,不像我妈喜欢写日记,”美月打开一直挂在身上的斜挎包,摸出一个红藤色封皮的记事本,“不过这个能锁起来,很适合保管我的秘密。”她掏出上衣口袋里的车票夹,从里面倒出一枚比指甲长不了多少的钥匙,打开了本子上的小锁。

摊开的本子中间,放着一只纸鹤,用写过字的纸折成,已经陈旧泛黄。

少女把纸鹤的翅膀向两边拉开,烟发觉了它与普通纸鹤的不同:两个头,两个尾,三只翅膀,就像一对共用中间那只翅膀的连体婴。

“我妈离开大学医院之前不久,有个星期天她要值班,奶奶去走亲戚了,我爸在家喝了酒发脾气摔东西。我只有五岁,还在上幼稚园,因为家离医院不远,已经认得路,当时很害怕就自己跑去找我妈,在医院的一片绿地里捡到了这个。”她把连体双纸鹤递给烟。

由布院烟从不知道,自己的手隔了十年原来还能颤抖得这么厉害。

纸鹤上端正清爽的笔迹,他也有过每天都看得到的美好时光,只是自从十年前,他就以为一生也无缘再见了。

美月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我很好奇上面写了什么,可惜小时候不识字,上学之后才慢慢能读懂,懂了以后就更加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由布院先生是可以满足我好奇心的人吧……”

烟恍如未闻,用心地拆开双纸鹤,小心翼翼,生怕撕坏了脆弱的旧纸。

热史,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纸终于展平,正反两面都写得满满当当,他低声读出开头:“‘致可能会读到这些文字的路人君’……”

每一个字,宛如砂砾钻进他眼中,打开泪水的开关。

曾以为泪腺早就布满锈蚀,但只要被那人轻轻一碰,就瞬间恢复了全部功能。

“致可能会读到这些文字的路人君:

实际上,我正在这间医院住院治疗,不过请别担心,不是传染病所以对您没有危险。如果实在觉得讨厌,丢掉这张纸也无妨,我也不过是学着得知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理发匠一样,将说不出口的秘密告诉给地洞知道。

回顾童年,谁都有过向父母提问‘我是从哪里来的’这种经历,大人们会搬出‘在哪里捡到小宝宝’的故事,还是借机进行严肃的生理健康教育呢?因人而异吧。不知有多少人像我父母,在开始教育前对我说出‘那是意外,当初没计划过要第二个孩子’。

我有全世界最棒的姐姐,比起她来,只是父母在意外怀孕后因为反对堕胎才不情愿地留下的我,是家里多余的人。

万一行差踏错,让父母不满,就会失去容身之所吧——这种想法,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了。渐渐理解了父母不可能把我赶出家门,当然,很亲密的亲子关系什么的同样不可能,或许只能用因缘不够来解释,是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吧。(笑)仍然感谢他们让我降生于世,也感谢姐姐自小保护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站在我这边。

不过,人说年少时留下的刻痕格外深,有人会一直怕黑,有人到老也怕电闪雷鸣,我大概也很难摆脱对于被讨厌、被拒绝、被抛弃的深深畏惧。这份黑暗的礼物,事到如今也困扰着我,说不定会令我错过小烟。

小烟啊……说是最喜欢的人、最特别的人、最重要的人都没错,又都觉得缺少了什么,姑且称他是我的‘命中注定之人’吧。和他在一起,感觉很奇妙,如我这般过分认真的人,也能轻松自在地说笑,藏在内心深处那些很恶劣很丑陋的东西,也全部可以袒露。小烟懒懒散散的,虽说认真起来什么也难不倒他,但总是不想做事,从头到脚都需要人照顾,正是这么一个人,让我有满满的安全感。

从相识就没想过要分开,为什么会迟钝到认为仅是好友?

还做了更过分的事,骗了小烟。在家演练好多遍,一见面又退缩了,想和他讲生病的事,张口却骗他说要出国。

为什么会笨到从他面前逃掉之后,才认清自己的心?

不能没有小烟。一旦确定了这件事,原先面对他时的措置裕如消失得干干净净。怕他不原谅我的欺诈,怕他不需要变成现在这样的我——已经无力再照顾他、随时可能死掉的我。

理智上也明白,小烟不是那种人,但是心仿佛不受控制。要诚实地向他告知真相,我想,必须要有天大的勇气。

……也不是坏事呢,某种意义上。曾让我看清真实的自己的那个人,如今又让我想变成更好的人,这也是Love的一部分内容。

一定有天可以做到吧。为了在那一天给小烟看到一个不再怯懦、不再畏缩的我,今天也有好好积攒着勇气。

真心感激路人君拨冗读到最后。

风之Epinard”

仰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由布院烟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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