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阿妈呢,脸上血色全无,嘴唇都变得煞白,细瘦的两只手,颤抖个不住。她只感到一点,那就是要麽狠狠掌这个胖少爷一巴掌,打碎他半嘴牙齿;要麽她自己一头碰在门柱上,以鲜血洗刷干净那些言语加在她身上的侮蔑。这麽颤抖著,激愤著,煞白著,何阿妈浑没听见陶献玉叫她帮忙扣扣子。她的脑袋嗡嗡响动,五官牵扯不开;体内的“真气”岔了道,开始四肢百骸地乱窜;陶献玉肚皮挺了半晌,不见何阿妈的反应,他抬头一看──乖乖,不得了!老寡妇挂上了一副僵尸脸!小少爷害了怕,收回肚皮来,“咿”一声躲到床帐後面,想想不可靠,一弯腰,开始往床底下爬。爬到一半,就听见“扑通”一声,打转过来偷偷瞧看:何阿妈跌倒在地上──被他气得厥了过去。
陶献玉将忠诚贞女何阿妈活活气昏的事,在陶府里很是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日府里跟何阿妈要好的几个大婶大娘,许久不见她人影,就寻摸到北院来。结果一进屋,就看见何阿妈直挺挺地睡在地上,小少爷却是半截身子藏在床底,半截露在外边,半卧半伏地,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挖鼻孔。几个女眷便惊怪不已,七手八脚将何阿妈弄到榻上,又去将小少爷从床底下拖出来,边给他掸衣裳边问出了何事。陶献玉嘟嘴斜眼地,“我哪里知道哩?我叫她给我扣扣子,她不理我,然後就一声不吭地睡到地上了!好不吓人哩!”众人无法,只得先将何阿妈抬回她自己住的下房,分出一些人手去看顾,陶福又委派了家丁去请大夫。
忙乱的当儿,陶献玉倒是乖巧了起来,自己折腾半日,扣上了扣子,自己打水梳盥了,又自己去庖厨取了早膳,安安静静地吃。众人不明所以,只道何阿妈年老体衰,犯了顽疾,寻个当口发作一下。他们没看到何阿妈眉心的那摊唾水,因为陶献玉见人厥过去後,怕闹出人命怪到他身上,索性扯著何阿妈的袖子揩抹掉了。如果老寡妇能醒过来呢,他估摸她多半会跟阿姊告状,届时他多半逃不脱一顿训教。为了让即将打来的浪头少些凶猛,他愿意安分半日,遵循点规矩。不过所谓的守规矩,不过笼著两手歪靠在卧榻上等午膳吃,而非著人三五趟地往庖厨跑,挑挑拣拣地,数落青菜不好嚼,寡淡无味,抱怨汤里的排骨骨头多肉少,啃著费牙口。小少爷经过这几日的浑浑噩噩,吃吃睡睡,早上又不知青红皂白地跟个几十年不得雨露滋润的老娘儿们干了一架,至今不晓得干了这一架的後果,心情很是恶劣。偏偏身边的几个小亲随都躲了开去,让他想找个人撒撒火都没法──这日子,哼哼,简直过不下去了哩!
他随手拈了块甜酥酥的小糕饼丢到嘴里,吧唧吧唧吃著,嘴里起了滋味,却并没甜到他心里去。小少爷嘟著嘴,耷拉了眉,孤零零一个坐在屋里,望著外面稀薄的冬阳,荒寒的景致,想起秦汉秋来。他一直用甜酥酥的吃食将秦汉秋压在心底,因为他无法接受除了打他屁股外什麽都好的亲亲相公将要没了脑袋,或者,在没脑袋之前,还要跟个骚气袭人的小师爷肏几回屁股。多麽气人哩!多麽耻辱哩!相公掉脑袋前的最後一次肏屁股,不是跟他──秦汉秋堂堂正正的小娘子,而是跟个老姘头!而这个老姘头,指不定还跟相公入狱有关联哩!依著陶献玉的性子,他很是想这麽冲到县衙里去,把小师爷拖出来,狠狠、狠狠地,给他十七八个耳刮子!吐他十七八口臭唾水!踢他个十七八脚!然後大麽哥朝下,冲他道:“去!去!去!你是永远做不成别人小娘子的,好好当你的破师爷去!”然後再跳到县太爷面前的桌上,撩腿,出拳,揪他胡子,袭他胸口,大喊大叫,又蹦又跳,顶好将戚宝花家里的那头大青驴,陶婶儿养的阿黄,老公鸡,小母鸡,小小的鸡仔儿,全都弄到大堂上,逼它们屙屎尿,乱嘶叫,然後让县太爷放了他相公,否则,哼哼,他不仅将这些玩意儿弄到这里,还要布满整个县衙,余怀县,把全城都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宁日!
小少爷是很能闹腾的,他终年吃了睡,睡了吃,积蓄了可观的精力,即便偶尔玩耍胡闹,撒泼打赖,也消费不了多少气力,反而为他日後遇上相同场面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可是如今,他不敢轻易跑去打滚放刁,就跟他只敢打小柯子,却不敢挑战戚宝花一个道理。小说戏文里,官府是个惹不得的老虎屁股,他这只小鹌鹑能去摸一摸老虎屁股吗?他是这麽小,这麽圆润,这麽可爱,而官府或者县衙,是那麽大,那麽四方,那麽冷硬……陶小少爷犯了难,他想相公,想跟相公肏屁股,可是官府捉了他相公去,不让相公跟他肏屁股,还要砍相公那麽好看的脑袋。他去央告他顶有本事的阿姊,可是阿姊也没了法子!连阿姊的汉子大狗熊还在牢里锁著哩!这下可不真要双货临头,姊弟同寡了麽!如果连那麽本事的阿姊也没了法子,他这个小小的圆润的可爱的小鹌鹑又能做些什麽哩?小少爷两眼减了光彩,头一遭地,他感到有劲无处使,有火不得发。他要憋出些什麽来了!
就在小少爷憋著气儿开始独自哼唧的时候,北院圆洞门门首,踱进来个人,不是旁的什麽人,正是前些日子为了失掉的汉子芳心愁苦的甘荃甘小少爷。话说这甘小少爷前一阵一片真情,无处寄托,本想拉扯著陶献玉,干些捏三摸四的勾当,却被那找到汉子的胖肉丸半途回掉,很是郁郁寡欢了若干天。他一方面自伤自怜,感叹自家情路坎坷,如此堆花琢玉的相貌(自然,那碍眼的一脸小麻子不算在内),蕙质兰心的性情,都无人问津,遭个被负心抛弃的下场;另一方面嫉恨那个姓陶的胖肉丸,长得小肥猪也似,居然寻觅来一个好不英明神武的郎君,瞧那眉眼、鼻梁、胸膛、臀胯、腿脚和那话儿,长得一寸不多,一寸不少,筋是筋,骨是骨,光看著就通体舒泰了,那要是在床榻上跟他肏起来,可不要爽利得闭过气去吗?甘荃怨恨上天的不公,这份怨恨又加剧了他的自伤自怜。然後,还有些多余的心情,他就全用来想他的乔泰哥。没错,论相貌,乔泰哥比不上胖肉丸的相公,但乔泰哥有乔泰哥的好。譬如,乔泰哥顶木讷顶老实顶不解风情,捉弄乔泰哥,在床榻上玩些小小的花样和把戏让甘小少爷乐此不疲;又譬如,乔泰哥的胸膛,够宽敞,乔泰哥的腰臀,够猛力,乔泰哥的那话儿──甘小少爷想到这,每每红了脸,翘了肚脐眼下的小肉柱,是那麽、那麽得粗硬!跟玉米棒子似的,却又硬中带柔,刚柔并济!咕嘟──甘荃咽了口唾沫。然而,那麽、那麽粗硬的上佳的器物,却要捅到别人的甬道里去了!每思及此,甘小少爷简直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好的嘛,他的小嘴夜夜干渴,那个村姑婆娘的嘴儿却玉液琼浆,滋滋不绝,这是哪门子的公平合理呢?再然後,甘荃就生出些想象,想象乔泰哥仍旧喜爱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娶了个村姑……若干年後,他生了顽疾,命在旦夕,临终之时,乔泰哥抛弃了那个村姑,赶到他的榻前,执著他的手,泣不成声。而那时,他已经口不能言了,奄奄一息。最後,他香魂一缕升九天,留下乔泰哥杜鹃啼血般叫他“阿荃,我最爱你了,阿荃!”这样的想象给了甘小少爷莫大的安慰;他甚至有写一部小小情史的冲动。
说起来,到底是甘荃自己勾引人家,当初就在那囤米的库里,脱得光溜溜地黏到人身上去;如今人家甩手要去娶能生娃娃的婆娘了,又有什麽法子呢?甘小少爷咒天怨地,无法可想,在床上躺了几日,将养好了身子,一步一挨,柔软的杨柳枝似的,在屋里闲晃,去了不少勾搭汉子的心思;过几日,披了缎袄,不再展示身段,慢慢地往外头闲晃了去。他想起胖肉丸的话,你家扛米的长工有这许多,还操心找不著汉子麽?他琢磨著觉得不错,就收起满腔愁苦,打点起精神,穿上成衣铺新制的缎袄,打轿往东门米库而去。至於那个曾让他动过心思的林世卿──呵!不过是乔泰哥走後,他甘小少爷无处打发,饥不择食的消遣;如今想来,也真真可笑,那个林老板哪里比得上他的乔泰哥了呢?他大约遭到抛弃,难过得昏了头,看林世卿城府深沈的模样,觉得新鲜罢了,可是,倘若床榻上拿不出真家夥来,城府再怎麽深沈又有什麽用呢?他看林老板不那麽好上钩,便想当然认定人家没真家夥。左右不过是他的心意:他若喜欢了一个人,那人便是什麽都好;若是不喜欢了呢,便是都坏。
就这样,甘荃穿著新衫袄,在米库外头下了轿。朔风寒冽,冬阳孱弱,阳光漫漫洒洒照著,被风一刮,剩不下几多暖意。甘小少爷扬著一张小麻脸,笼手站在门首,假装看别的,却将里里外外进出的长工壮汉一个个细细地打量,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站在米库门口观看青年汉子扛米来去就是甘小少爷的人生一大乐事,那些被包在粗布之下紧凑结实的屁股,炎炎夏日里赤膊的长工那让他心悸的肌肉,下工时成群结队的汉子走过他身边散发出的咸臭的汗味……都构成了甘荃从小到大的憧憬。眼下他长大了,他要出手将憧憬变为现实;即使一个现实破灭了,还可以再营造另一个现实。他是甘家的小少爷,甘老爷子的独子,他有金银,有珠玉,有肴馔,有华屋,有尾梢斜翘的狐媚眼,有一身白汪汪的好皮肉,他还耍不到个好相公麽?!
这麽想著,甘荃浅浅地笑了。经过一场失落的恋情,他感到自己仿佛生出某种气质来,一种矜持的疏懒的含蓄的风情。他就这麽站在米库门首,目光飘飘忽忽地,环绕著每一个壮汉身边,等到对方狐疑望过来,又赶紧转了眼珠,看向别处。嘻嘻,多麽有趣!那些出卖体力的汉子皆识得这是东家的少爷,一瞥之下,只见到他半脸的大雀斑,心里嘿一声,或者干脆嘿都不嘿,还是多扛几袋米要紧!
这些心思,甘小少爷哪里晓得?他只道自己因著失恋、因著病一场,而改换了心境和韵格,不经意地,出脱掉幼稚胡闹的胎骨,成长为内涵隽永的妙人儿。不管那些进出的汉子看不看他,他都感到别人是在看他。在此之前,被汉子看了,甘小少爷只高兴不脸红,如今他高兴又脸红。他感到自己的不一样,忽地想起陶献玉,赶紧呸一声,跟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胖肉丸鬼混,能混出现在的样儿吗?以前,甘荃觉得自己是小郡主,陶献玉是他的伴读丫鬟,现在他生出了疏淡的气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金枝玉叶,而胖肉丸就是个小村姑!此时此刻,甘小少爷完全忘记他央求陶献玉帮他舔奶儿的事,而沈浸在飘飘然的状态中。因此,他忽而微笑,忽而蹙眉,忽而托腮不语,忽而颔首轻咳。甘小少爷在米库门口站了坐,坐了站,按照那疏淡内敛的自我想象,做足了各类姿态。
可是,没有汉子上来搭讪!甘荃累得已经坐在著人搬来的靠椅上,沮丧又迟疑。莫非他太冷淡了,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这麽一想,他慌了神,咬一下嘴唇。就在这个当口上,库里走出个黑劲的青年汉子,黑皮黑胸膛,眼睛又黑又亮。他刚走出,对眼看见坐在门口的甘小少爷,明显一愣,随後目光死死盯住了,直到有人唤他,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
而甘小少爷呢,已经被那目光盯著软瘫了手脚,脸上直要烧出小火,心如鹿撞,跳得急如擂鼓。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乔泰哥!甘小少爷紧张、欣悦,想赶快拿个镜子,看看自己有哪里不合适没有?头发有没有被吹乱?脸上的麻子显不显眼?眼睛有没有特别的勾人?正要叫人去取镜子,乔泰哥回转来,径直走到他身边,避开其余,盯著他道:“晚上米库西北角。”然後便走开了。甘小少爷怔忡半晌,然後兴奋不已。米库西北角,是他和乔泰首次成其好事的地方。後来他们又在那儿肏了好多回屁股。那些结实的米袋,白花花、硬粒粒的大米啊……
当晚,甘荃花了一个时辰梳洗装扮,然後跟每一个会情郎的小恋人一样,赶早地守在西北角上。不过,他一遍遍告诫自己,要维持住那份疏淡、内敛、矜持的韵格,不能表现出急切。他可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必须气愤、怒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把之前的耻辱都给他抹干净!然而一切在乔泰现身後,都失去了控制。乔泰平日里都是沈默寡言的,话短而少。这次也一样,乔泰过来了,只说“俺那婆娘跑了,俺想你了。”便不再言语。甘小少爷一时蒙住,眨著媚眼愣了神,之前准备的很有气势的拒绝痛斥的话,一个字都记不起。好在乔泰是个很实在的人,他数到十五下,便动作起来,免去了甘荃没有反应的尴尬。他大臂一张,抱住甘小少爷,兜头就亲下去,把人按到米袋上……
於是甘小少爷又是那个甘小少爷了,他忘记了新近培养的矜持、内敛的风韵,几乎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撕扯掉自己和对方身上的衣物,跟头小野兽一般,缠到乔泰身上,痛痛快快地肏起屁股来!他尖叫,浪吟,蜷起脚趾;他亲咬,摸掐,颠耸屁股。乔泰也毫不客气,杵著根黑粗肉柱,捅刺刀似的堵著那洞眼进出。每一下都捣对了地方,每对一次都激起甘荃打著颤音的尖叫,余音绕梁。两个人捅上百来下,丢上一次,再捅百来下,再丢一次……反反复复,不得餍足。撕扯肉搏中,把一袋大米弄破了洞,洒出好些小白粒。两人浑不在意,就压在小白粒上俯冲,摇耸;热精泄出,沾在大米上。事後,乔泰将大米重新装回口袋,扎好,甘老爷子的米店不疑有他,照旧卖了出去……
春风一度,甘荃没忘了心眼,腻在乔泰怀中问他那婆娘的事。乔泰实心实肚地说了。原来乔泰家穷,老母亲急著抱孙,拿出好几年的积蓄托人给说了门亲事。新娘容貌不俗,谁知洞房之夜,喝了交杯酒,乔泰昏昏迷迷不省人事,主人宾客也醉倒一片。那新娘卷了一屋值钱的东西,跟说亲的人一道,溜之大吉。乔家人醒来後,才知被人串通欺骗,人财两空。乔母心疼钱财,一急之下,大病一场。乔家急需用钱,乔泰左右一衡量,还是到甘家扛米去!况且,甘家的少爷滋味也不错,更不会卷了他老母亲多年的家当不翼而飞。尽管甘荃是个小麻子,可丑媳妇儿叫他踏实;可惜甘荃不会下崽,让他不好立即把人领回去给乔母过目,不过这事也不急不是?
之前乔泰跟甘荃好了有一年多的时间,乔泰没觉出有什麽不对。他逼仄简单的脑袋里,觉得都是肏屁股,跟男跟女区别不大。他穷,除了身板有卖相,别的都拿不出手,能下崽的姑娘家很少愿意跟他肏屁股的;既然没有母的,那就公的好了。他一开始也不想跟东家的少爷的,可是甘荃总挑逗他,跟他说荤话,听著听著,他就浑身热烘烘的,下面那出尿的柱子也僵硬了。看著甘荃一挑一挑的狐狸眼,他就忽略掉那一脸雀斑了,而很想把他,把他,把他给怎麽样呢?……他把甘家少爷给肏了。
甘荃听得这话,立刻道:“这下好了,你安心了,没婆娘肯跟你,你根本娶不起婆娘。我肯跟你,你娶我好了。”乔泰想也没想就点了头。之後乔泰白日扛米,夜里或在西北角,或在甘家别院里,跟甘荃幽会偷欢,把个甘小少爷否极泰来,肏得通体酸软,哑了嗓子,扬了眉梢。他很想让乔泰别扛米了,他偷偷赁下个小院儿,当作他俩的新房。乔泰就搬去小院里,这样,他们白天黑夜的,都可以肏屁股!可是乔泰不愿意;他喜欢肏屁股,可也喜欢扛米,两件事的滋味是不一样的,丢了哪个都不好。况且,要是不扛米了,吃什麽呢?甘荃是他婆娘,哪有让婆娘出钱养他的道理呢?於是乔泰白天仍是扛米,没工夫招呼甘小少爷。
甘荃有些遗憾,可很快就又高兴起来。因为秦汉秋被捕入狱,犯的是杀头的死罪,这意味著胖肉丸要守寡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呢!他刚刚收复了失地,胖肉丸就丢了大本营。甘荃嘻嘻笑了几声,决心看看胖肉丸去。
☆、第四十五章
陶献玉一见甘荃进屋,就知道第二个奚落嘲笑他的人来了。他料得到甘荃的幸灾乐祸,也料得到很可能他得跟甘小少爷干上一架。哼哼,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先是老寡妇,再是小麻子,他相公还没死,他就要一日之内跟人干上两场架了哩!於是小少爷如临大敌地,两手一抄,在榻上扭一扭,把身子坐坐端正;小虎牙一龇,两颊鼓了气,虎视眈眈地瞪著甘荃。哼咿,这一个两个的,见他没了相公,就都鬼祟地欺到他头上来了,当他陶献玉是好欺负的哩!尤其这个小麻子,又不是没跟他干过架,前阵子还甩不掉地央他给舔奶儿捅尻眼,今日就迫不及待地来看他笑话了!哼咿,他连老寡妇都干得过,还会怕你个小麻子?陶献玉鼻翼一掀一掀,拿出十二分劲头,准备迎接甘小少爷的攻击。
甘荃呢,自然是抱著看小戏的心来探望陶献玉,进院门的时候还眯眯地笑著,打算先弄上两句话,勾起陶献玉的难受,再貌似漫不经心地,把他跟乔泰哥破镜重圆的消息抖落出来。这样一来,嘻嘻,胖肉丸准得跳脚,痛苦,打滚,骂人,搞不好还会打他。不过他不怕,他也会还手,好跟胖肉丸干上一架。乔泰这几日被遣往附近的米店搭帮手,两人小别。甘荃很是百无聊赖,扳著手指头算计乔泰的归期。正好後天乔泰就要回来,他就寻思著趁机来撩拨撩拨陶献玉,找一点乐子,打发掉这最後的空闺光阴。可是进了门,瞧见陶献玉的神色,他就踌躇起来:胖肉丸脸色很不善,看上去正在气头上。他犹豫起来。他领教过陶献玉的身手和气势,论泼劲,论拳脚,论气力,他都不是胖肉丸的对手。想到这里,甘荃撇撇嘴──都吃成胖肉丸了,能不有气力吗?而他这段时日跟乔泰哥肏屁股肏得身子骨软溜溜,气血颇有些不济,在这时挑战胖肉丸,似乎不大明智。可是甘荃又忍不住什麽也不说,他总得撒播撒播消息,磨炼磨练嘴皮子吧?
於是,他道:“胖肉丸,听说你遭了灾,相公被衙里捉去了,特来安慰安慰你!”走过来,也坐在榻上,细细嫩嫩的手抓著陶献玉胖乎乎的小爪子。小少爷嘴巴一撅:“你猫哭耗子哩!”照著甘荃的手啪地打下去,“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甘荃被打疼了,揉著手气道:“好个胖肉丸!专把人往坏处想!我好心来看你,不奉茶,不招呼,先把我给打上了!”两手搓个不住。陶献玉拿眼睃他,“我不高兴,没心情招呼你。哼哼,相公就要掉脑袋了,我还给你奉茶哩!”甘荃眨眼叹气,“我说这是怎回事呢?你耍汉子也不问问清楚,对方什麽背景,难不成裤子一扒就捅上了?现在弄成这样,你怪谁来?”小少爷鼻翅又掀了起来。他当初明知秦汉秋的身份,仍然忍不住跟人肏了屁股,根本没将那桩命案放在心上。说到底,都是下面的小嘴饥渴的紧,碰上个好汉子就忘了其他,何况秦汉秋还供他野味,送他木偶,给他元宝并兔毛衣饰呢?“个小麻子少来教训我!我喜欢跟阿秦肏屁股,才不管他杀不杀人哩!他屁股肏的好,我就认他做相公!”小少爷叉了腰,放了话。
甘荃不跟他硬顶,“你冲我嚷嚷什麽?唉,你这话也对,只要屁股肏的好,其他都好说。譬如,前些天乔泰哥又回来找我了,我本想狠狠骂他一通,再不跟他来往。谁知一肏上屁股,什麽都抛一边去了……”话里藏著得意,脸上不掩炫耀,不疾不徐地将两人重归於好的事娓娓道来,什麽米库里再续前缘,别院中鸳鸯交尾,活脱脱一个说淫书的走江湖腔调。陶小少爷呢,听到一半,就恨不得一脚把甘荃给踹到茅坑里去。这边甘荃正讲到兴头上,就被小少爷一巴掌打到身上,“坏心肠的小麻子!故意讲这些来挤兑我!不许再讲!”甘荃受了一掌,怒气渐起,“我偏要说!之前你怎麽跟我炫耀来著的!”陶献玉道:“我可以对你炫耀,你不许跟我炫耀!”又一巴掌抡过去,被甘荃躲过。“好你个胖肉丸!我偏说偏炫耀,你能把我怎麽著?”顾不上自家气血虚弱,扬手回击。陶献玉小虎牙闪闪,毫不畏惧挥来的巴掌,脑袋一低,做个顶牛的姿势,“呼”地撞了过去!一声闷响,甘小少爷被顶到胸口,一跤向後,倒在榻上。小少爷穿著厚袄,受了好几巴掌也不觉得疼,趁机将人掀翻,一骨碌爬到甘荃身上,骑马般骑上去,裤裆一戳一戳,叫道:“小麻子!臭麻子!我能把你怎麽著?我骑你,弄你,得儿驾──”扯著甘荃的衣领,一颠一摇,好不得意快活!哼咿,你乔泰哥回来又怎样?我照样把你当马骑!一时间,陶献玉忘了忧愁,“得儿驾得儿驾”喊个不亦乐乎。甘小少爷被他一下撞击,碰得心口生疼,一手捂著心胸处,作个西子捧心状,可惜身上压个胖肉丸,气也喘不上,腿也提不起,只是叫骂“你给我等著,等著!”
陶献玉正忘乎所以之际,冷不丁被人抓了後领。他还没反应过来,左边的耳朵就向上拽扭,疼得他“咿”地一声长吟。甘荃趁机爬起来,不敢吱声,骇然望著陶献玉和陶秀珠,生怕陶秀珠气头之上,连他一起揪耳朵。小少爷被揪的直吸气,脑袋歪扯著,待看清了一脸铁青的陶秀珠,才带著哭腔问,“阿姊做什麽揪我耳朵?疼哩!疼哩!”嘴巴一咧,就要嚎出声。陶秀珠沈声道:“你早上跟何阿妈说什麽浑话来?”陶献玉一听,知道被告了状,本就在意料之中,却因为当著甘荃的面耳朵挨揪,颜面丧尽,加之秦汉秋命在旦夕,即刻就将守寡,诸多情感,一齐迸发!他“哇”一声大嚎,顾不上丢脸,歪脑袋斜嘴,呜呜哭道:“你们都欺负我!相公还活著,你们就一个个骑到我头上来!我以後还要怎麽活哩!那个老寡妇自己先说的浑话!说我是小寡妇……还有这个臭麻子,也来笑我,阿姊你也来欺负我!放开我,我要找相公去!我跟相公一块儿蹲牢去!”一连三番,遭受冲击,小少爷好不难受。要是阿秦在这里,老寡妇敢跟他较劲?小麻子敢来笑他?阿姊还敢揪他哩?陶献玉就著被揪耳朵的姿势,哭得好不伤心,眼泪鼻涕,湿答答糊了一脸,也不用东西揩抹。
陶秀珠听到一半,手就松了。陶献玉说“要跟秦汉秋一起蹲牢去”,正正戳中她的软肋,脸色一变,丢了劲,愣了神,讷讷站在那边。你道陶秀珠怎得一反常态,青天白日,不在铺子里坐著,反而赶回府里来?又仅凭著一个老奴婢的言语,就出手教训她弟弟?原来日间她正在陶一彩盘账,陶白进来,递上一封短笺,道是林世卿林老板派人送来的。陶秀珠知道事态不妙,硬撑著场面打开阅读,几下扫过,已是变了颜色,两眼散了光彩!陶寿见了,急忙拿过来一瞧,颔下的胡须即刻抖了三抖。上面写的是:陶掌柜秀珠小姐亲启,凶犯秦汉秋,已被吾程禀县衙,捉拿归案;戚大海,私藏协夥,同在监下。掌柜及令弟、戚宝花,并一府人等,亦难逃干系。陶一彩出典一事,切望三思,吾念生意同道,或美言一二,免抵牢狱之灾。盼三日之内,得传喜讯。子卿呈上。想必子卿即林老板的字号,陶寿呶著嘴,将短笺递给陶白,看向陶秀珠。陶白三两下阅过,问道:“怎样?”
陶秀珠颓丧不答,陶寿道:“只怕陶一彩典给他,我们也难逃官府追责。那样,才是人财两空。”陶白忧道:“那三日後我们不给他回话,或是不同意,不是照样被官府拿去?到时谁来撑持铺子?最後还不是落到林世卿手上?这个姓林的,稳操胜券,何必递个信笺来,扰人肺腑?”陶寿道:“大约他并无把握我们一定知晓秦相公的身份,有意窝藏。他怕咱们联合声气,推说不知,那官府也不好硬说我们知道的。”陶白起怒道:“他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哼,免抵牢狱之灾,说的好听!两位相公是已经陷进去了,他还想一网打尽,寸草不留?我们咬定不知道秦相公的身份,他能怎样?”陶寿顿一顿,道:“毕竟两位相公还在牢里,他还是有施展拳脚的地方的。”说罢又看向陶秀珠。他们希望陶秀珠能说一两句,可是陶秀珠已经心脑滞涩,转动艰难,既无力去想这是否是林世卿的试探之举,还是对方真的掌握了关键内幕。她既想保人,也想保住铺子,如今这封短笺告诉她,她铺子和人,大概都保不住!不仅保不住,还得搭更多的人能进去!她猛地站起,眼前黑了黑,晃一晃身子站稳了,看看二陶,只道:“我回府瞧瞧去!”然後,逃离鬼域一般,喊了轿子奔赴城外的陶宅。
三日之内,要有回话。她能回什麽呢?是或者否?或保持沈默?陶秀珠一时间,想起很多主意,又仿佛什麽也没想起,只是紧攥著手,想回府里。陶府让她安心,安全,她本打算卖掉这座老宅子,保住陶一彩的名号,远走他乡的。如今,走,或许都走不成,她得多看一眼这座老屋。然而,一进门,陶福就向她报告,南院的何阿妈犯了病,在小少爷屋里昏了过去, 目下正在下方躺著。陶秀珠想也没想,就往下房走。铺子要打问,府里的琐事也归她管,她是习以为常的,只是生平头一遭,她感到眩晕似的倦怠和疲累。
何阿妈早就醒转来,来慰问她的旁人,无论问些什麽,都青脸闭口,不透丝毫。她打定了主意,要在大小姐面前,好好告上一状,让那个姨娘养的胖小子知晓自己的身份和规矩!她很有耐心,在床上静静等著。还真等来了陶秀珠!何阿妈没浪费言语,陶秀珠刚问她“阿妈如何犯了病?”就竹筒倒豆,将陶献玉的一番浑话一字不差复述出来,也不顾忌自己常年守寡,小姐尚未出阁,大咧咧地说什麽“上下两张嘴,一起流酸水”,直讲得陶秀珠羞恼盈胸,才满意地叹了气。
陶秀珠没想到陶献玉能说出这般浑话!本来就怨怪弟弟将秦汉秋惹上的心,更是怒气喷薄。她一语不发,大步往北院走,进了院子就听见陶献玉的鬼叫。推开屋门,正正看见弟弟骑在甘小少爷身上,浑不知即将大祸临头,因此招呼也不打地走过去,揪住那小小肥肥的耳朵就是一阵拧拽!
但是,陶献玉哭了,诉起了委屈,还说到了要去蹲牢。陶秀珠动容了,这个胖弟弟知不知道,他这个愿望倒是极有可能实现的呢?她透过重重想象,看到她的胖弟弟在黑潮的监牢里,啃硬冷的馒头,被大块头的囚犯踢打,胖弟弟变成了嶙峋的瘦弟弟……陶秀珠幽幽哽咽,跟著陶献玉一起落了泪。“献玉,”陶秀珠摸著被她揪红的耳朵,道:“我不该揪你。可是你实在胡闹,怎的把何阿妈气成那样?”小少爷嘴一撅就要反驳,却被陶秀珠截口道:“算了,这事先搁一边。我只是要跟你说一说,你日後不可再胡闹,今日我气昏了头,又被林世卿给逼急了,才揪你耳朵,你别怨怪阿姊!”接著便将林世卿如何催逼,如何要挟,如何要三日回复的行径说了。这一次,陶大小姐是真的动了情。陶献玉再怎麽顽劣,也是她弟弟,她忍心让自己的弟弟被关到牢里去吗?抱著陶献玉滚圆的身子,陶秀珠哭出了声!
陶献玉也哭,呜呜地,鼻涕和眼泪一起流进嘴角,舌头一卷,舔了去,咸咸的,不好吃。他听见是林老板那老泥鳅把他相公给告进狱中,让他劳燕分离,蛮气一起,就要找老泥鳅算账去!可是他被陶秀珠抱住了,阿姊在抱著他哭哩!那老泥鳅不仅告了他相公,还把阿姊被逼成这个模样,还要把他跟阿姊一起送进牢里去……小少爷一时也不知道该怒还是该怕,不管不顾地,看见阿姊哭,他也二度嚎起来,呜呜呜地,仰脖咧嘴,抱著陶秀珠,为亲亲相公,为自家命运,为不能肏屁股,大哭不停。姊弟二人,拥著哭在一处。
旁边甘荃呢,本是想来看小戏的,却不知怎麽,听见陶府如此前景,和秦汉秋入狱的详细备里。仿佛戏文里的故事似的,他入了迷。然後,他看见那麽泰山不倒般的陶家阿姊红了眼,哭出声,跟胖肉丸相依为命一般,抱著,哭著。他想起来,陶家阿姊跟胖肉丸,都要被林世卿给弄到牢里去。这……这个……好不悲惨!甘小少爷一颗多情敏感的心,跳动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在戏里,他也落了泪,陪上自己的一份同情。“陶家阿姊,胖肉丸,你们别伤心!”甘荃念叨著,爬过去,从後边拥著陶献玉,跟陶家姊弟抱在一块儿。一时间,三个人搂著哭著,嚎声传出了北院去。
带著感染力的哭泣,环绕屋宇。甘小少爷自诩金枝玉叶,可是今日,金枝玉叶也为小村姑一家难过了。他忘了炫耀和嫉妒,金枝玉叶的甘小少爷,捧著陶献玉涕泪纵横的胖脸蛋,温柔地亲了亲小村姑,还掏出帕子,帮小村姑揩鼻涕和眼泪。陶献玉呢,头一遭享受著阿姊跟小麻子的双重重视和温柔,左右两边同时被搂抱著,生出些飘飘然的滋味来,一边抹著眼泪,擦到陶秀珠身上,一边扯过甘荃给他的帕子,大声地擤鼻涕。他也不再顾及脸面,抓著甘荃的手,小少爷道:“阿荃,你家生意大,认识的人多,你帮帮我和阿姊,还有阿秦和大狗熊──我一辈子感激你!”鼻音嗡嗡,哭得狠了,居然还打嗝,这里“呃”一声,那里“呃”一声,憋地脸蛋通红。陶秀珠收了泪,道:“献玉,别叫人家为难。这事谁也帮不上。”然後站起身,“我还得回铺子里去。献玉,你可别再乱跑,好生待在家里。”
待陶秀珠走了出去,甘荃蹙眉道:“我倒是知道林世卿会出现在城里哪些地方,可这有什麽用呢?我去跟爹说,他未必会管这事。”小少爷“呃”地打嗝,“不要管你爹,我自己找那老泥鳅去!你跟我一道。”甘荃不解:“林老板要你家的铺子,你找他作甚?”小少爷又打嗝,“先别多嘴!还有,你晓得不?阿秦跟那个郑师爷吊过膀子。”甘荃讶然,“好哇,那个师爷是尝遍天下好屌!”陶献玉撇嘴,“你知道那个郑师爷住哪里不?”甘荃立即敛容,“哪里不知?以前姓林的就跟他在他住的屋里幽会哩!”“好,我也要去会会那个骚师爷去!”“咦?见他作甚?他才不会救你相公。”小少爷打他一下,“我要他来救!我是警告他,离我相公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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