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二叔。”
谢天德答得太快,谢正衍拦都拦不住,耳根立刻烧得通红。他太了解王大膘狗眼看人低的习气,知道他有个做清洁工的长辈,更要瞧不起他了。
不出所料,王大膘的白眼翻得几乎够到天灵盖,冷笑:“我骂他是为他好,他现在还年轻,不好好努力上进,将来恐怕只能跟你一样去给人家扫地擦窗户哦。”
谢天德闻言,意识到自己拖了侄子后腿,也面红耳赤开不了口,心疼的朝谢正衍睃了睃。好在诸如此类的羞辱叔侄二人早已尝惯,逆来顺受并非难事,谢正衍向老板哈腰认错,别过二叔,和同事们乘电梯下到36楼,开标会即将开始,各公司代表陆续到场,宽敞气派的大会议厅人声嘈杂。谢正衍等人在台下左起第三排落座,他小时候营养不良,身高倒挺争气,有179公分,算南方人里比较颀长的,前面两排矮个子不能构成视觉障碍,他可以清楚看到主席台上的座位。
9点整,瑞亨珠宝的十几位代表同时现身,会场立刻安静下来,列席的都是瑞亨的高层,无不衣冠楚楚派头十足,当中最显眼的是一位仪表堂堂的高个子青年,他看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坐在一群朽木疙瘩里,自有一种青葱逼人的风采。身材并不强壮,筋骨却很结实,一副上流社会打扮,又不像其他代表那么古板。模样十分英俊,肤色和头发都呈现血气充足的光泽,薄唇红润棱角分明,看起来能言善辩,眼睛炯炯有神,但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冷酷感,比喻形容的话,给人的感觉就像仲夏的夜晚,静谧、深邃,散漫着令人神往的微光。
这么年轻就进入瑞亨的高层,肯定来历不凡,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高级关系户,谢正衍不免留意摆在他跟前的名牌,上面写着“设计部总监:容川”。得知此人的名姓职务,他的目光再次回到这个名叫容川的男人脸上,被强烈的羡慕勾留,久久不能移开。
他窥视得太露骨,很快引起对方警觉,容川忽然抬眸捉住他偷窥的眼神,下一秒露出微笑。那是典型的贵族式笑容,礼貌、优雅、从容又不带温度,和他身上的名贵服饰一样,只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谢正衍慌惚的埋下头,脸像挨了一记鞭子,火辣辣的,不由自主自憎自恶起来,他历来向往又畏惧这类人,他们游刃有余的风度和高贵典雅的仪态都是他可望而不可求的。
第3章 冰冷的家
自觉在人前丢了大丑,开标过程中谢正衍一直心情沮丧,做方案汇报时表现僵滞,两眼死盯说明书,始终不敢朝主席台上的看,本身就是举止瑟缩的人,这下更显出小家子气,不提戳在背上的王大膘的杀人视线,连本人也觉得自己像只卑微的爬虫,艰难的蠕啊蠕啊,别人稍微呵口气都能把他吹得七零八落。
结果跟他之前估计的一样,这次竞标他的公司没能入围。这原是除王大膘以外所有同侪的预判,但由于谢正衍在汇报时表现蹩脚,事后顺理成章扛起办事不利导致落标的黑锅。没走出瑞亨办公区,王大膘便迫不及待逮着他凶相毕露的臭骂,大有叫他立刻卷铺盖卷滚蛋的架势。
谢正衍一声不吭承受老板羞辱,畏避的目光左右飘忽,每当与旁观者不经意抛过来的眼神相对便心慌意乱,比起挨骂,他更惧怕周围人的鄙弃冷蔑,那种永远无法免疫的伤害比直接拿刀子刮他的皮挑他的肉还要疼。
幸好大公司的员工普遍素质高,没有爱瞧热闹的市井陋习,即使有,也得随大流藏着掖着,走过路过的人像是没听见王大膘震碎灯泡的大嗓门,笔直来去绝无停顿,这让谢正衍稍感欣慰,忍耐着挨完这顿语言暴力。
懦弱的人很难修炼出宽宏大量,他表面唯唯诺诺,心里也是藏怒宿怨,不敢向老板搞反扑,便另觅渠道厌恨起刷掉他们的甲方公司,还很实在的为自己找了过硬的理由。
要是中标公司的方案真的出类拔萃就算了,明明那么烂还入选,肯定事先走后门勾兑好了关系,用不正当的手段弄虚作假!
他越推敲越觉得自己的结论正确,为此也越来越生气,想到这一个多星期昼夜颠倒的忙碌和王大膘的恶言恶语,不发泄一下准得呕出病来。至于发泄方式,以他的软弱性格,也只好背地里搞点小动作。
他找到谢天德,借了他的手机,来到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上班时间车辆出入较少,他转悠一圈,相中一个偏僻位置,用二叔的手机拨通瑞亨珠宝的总机,直接冲接线小姐开训。
“喂,你们真是国内一流的珠宝公司吗?审美情趣也太低俗了吧,今天星钻系列的广告招标都选了些什么垃圾入围啊?就拿排名第一的那家方案来说吧,不仅创意老土还搞性别歧视,女人结婚在家做一辈子黄脸婆累死累活就为了得到一颗钻戒吗?难道贵公司卖的是南非之星,不然怎么这么值钱?!现在女权主义多活跃啊,这样的直男癌广告一播出去,我保证你们会被女性消费者的唾沫淹死……”
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一旦隐藏真身便如同得到隐形斗篷,胆子大了腰板也硬了,声讨起来口若悬河,标点符号都不带打一个。接线员想是被他骂懵了,误以为他大有来头,陪着笑跟他耐心沟通。谢正衍顺杆而上,批判完对方高层的审美,再改批负责人以权谋私,到底是中文系出身,态度虽烈,讲话却不带脏字,还条理分明有凭有据,不明就里的人兴许会当成督管部门在搞训导呢。
他先前长时间久站,这会儿骂着骂着腿有些麻木,见身后刚好停着辆银灰色的雷克萨斯,车身锃亮干净,早上刚刚洗过的样子,便后退一步,一屁股压住引擎盖,学姜太公稳坐钓鱼台,将声讨足足延长了十分钟。
挂线后他只觉通体舒畅,气运丹田,爽快的吐纳,顺势嘿嘿笑了笑,自认神鬼不觉的当了回基督山伯爵。
突然,雷克萨斯发出苏醒野牛般洪亮的喇叭声,他心惊肉跳窜出几步,轿车驾驶室的车窗也应声落下,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容川!?
他使劲眨一眨眼睛,确定那正是不久前在36楼会议室里见过的青年才俊,瑞亨珠宝设计部总监,姓容名川是也!顿时,像落进捕兽夹的小动物,从头发丝僵到脚趾尖。
现在抱怨车库光线昏暗,或是反省粗心大意都为时已晚,他惶怛慌促,脑子仿佛一颗搅散了的鸡蛋,方才的伶牙俐齿早已溃不成形。
假如对方接下来质问他的名姓,他铁定脚尖飞旋落荒逃奔。
可容川什么都没说,平和的朝他观望两秒钟后,尖尖的嘴角向上斜翘,再次亮出名片式的优雅微笑,神似一个打算放生的厚道猎人。
谢正衍没来及躲避他明亮的眸子,神智被那黑晶般的幽辉照得虚晃晃的,随时准备发射的脚底板也像在地面生了根,拔不开挪不动。
这反应不独他惊奇,也令车里的人困惑,再过两秒钟,容川闪了闪右边的转弯灯,谢正衍这才意识到自己阻了他的去路,窘急的锋刃随即斩断缠缚双腿的根须,他像条件反射的青蛙朝后飞快跃起,接着被倾斜的重心拽着踉跄倒退几步,好歹没摔个四仰八叉。
没等站稳,雷克萨斯已轻盈的掠过身侧,驾驶室的窗户悠然升起,谢正衍看不到容川离去时的表情,但容川却可以通过倒车镜清楚的审视他。想到自己在对方眼里留下了猥琐滑稽的印象,事后还可能找他的老板告一个大黑状,他脑中的鸡蛋糊顿时活活蒸成了鸡蛋羹,只等厄运加些油盐酱醋来下饭,不免原地跺脚,皱眉苦脸的捶着额头,忍不住开始为下一份求职简历打草稿。
受这遭遇影响,他心情跌至谷底,午饭时没胃口,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迫于王大膘的凶顽不敢出去觅食或叫外卖,下班时前胸贴后背,长年被浅表性胃炎骚扰的胃也隐隐疼痛起来。
可是恢复自由后,他仍不准备就近用餐,今天是星期五,是他一周一次回家探亲的日子。
谢正衍四代祖籍上海,算血统纯正的本帮人,在偏远落后地区居民心目中,上海是时髦的代名词,首先让人联想到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但事实上人分三六九等,有摩登气派的富豪就有寒酸低微的穷鬼,又正如深山有神仙洞府,都会有茅屋陋室,上海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阴影下也掩藏着一些年代久远的棚户区,谢正衍的家就位于虹口区一条以破落著称的老街上。
这里原是上世纪初叶江苏移民的聚集地,经漫长岁月堆积出庞大脏乱的城中村,房屋多是简陋逼仄的砖木类违章建筑,人均居住面积通常不足10平米。方圆0.5平方公里不到的狭小地域里蛰居着数十万人口,大多是城市破落户、外地打工者或者与留守儿童相依为命的老人,狭小的街道,昏黑的弄堂构成都市社会低层生活的全景。
21年前谢正衍在此降生,但关于这条老街的记忆是从6岁时开始的,之前的六年他被父母送养给嘉兴乡下的远方亲戚,养父母离异后又将他完璧奉还。他还记得第一次踏入这条街道时看到许多警车,红亮亮的警灯像闪烁的小灯笼沿着街沿一字排开,他缩在自行车后架上懵懵懂懂听大人们议论,说警察在进行“扫、黄打、非”。过了好多年他才知道,他所在的这条街曾是上海几个有名的“非法性、交易集散地”之一。
黄昏的夕光照不进谢家所在的后弄,长期缺乏维护的水泥路面遍布碎纹,行走其间仿佛踩着一张狭长的蜘蛛网。两侧都是歪歪斜斜的二层小楼,油绿的爬山虎大摇大摆顺墙溜达,一星期不见,它们胃口更好了,几乎吞掉整面墙壁,却十分挑嘴的留下玻璃质地的窗户,一扇扇大小各异清浊不一的窗户犹如悬在半空的眼睛,它们曾是谢正衍孩提时代的幽灵,激发他无数恐怖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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