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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他到达龙虾店,老远便听见廖淑英正扯着嗓门叫骂,他以为父母又在当众争吵,忙小跑几步赶进店,情况却并非如此。

跟廖淑英对阵的是个穿红裙子的陌生女孩儿,谢正衍站在她侧后方,无法辨认其身份。二叔谢天德蹲在几米外的店门口洗小龙虾,闷头搭脑面色紫涨,一副触霉头的样子。谢正衍狐疑,正要上前招呼他,被赶来的阿水公抓住胳膊,一边向他做出食指压唇的动作一边将他远远的拖到街沿边。

谢正衍顺势向老人家打听,阿水公忧悒摇头,朝店内的红裙少女努嘴:“看到那边那个小姑娘了吧?那是你堂妹。”

谢正衍惊愕的扭头猛瞪女孩背影,他只在小时候见过这位名叫谢依依的堂妹,十几年前二婶逼二叔离婚,领着女儿远嫁宁波,就此鸿断鱼沉,还以为此生老死不相往来,却不料今日去而复返。

按说失散多年的亲骨肉一朝回还,以二叔的性格理应欢喜,为何眼下焦头烂额?母亲又因何震怒扬威?

阿水公及时解疑,悄声说:“这个月你堂妹来过店里好几次啦,都是来找你二叔要钱的。”

“要钱?”

“听你妈说,你二婶见你二叔如今日子好过了,说他十几年没抚养女儿,应该对你堂妹做出补偿,就怂恿女儿找他要钱。你二叔开始还很高兴,觉得父女好不容易相认,孩子要多少就给多少,谁知你堂妹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胃口也越来越大,两三个月不到就从你二叔手里拿走了两三万,你二叔为了满足她,甚至找人借贷,都欠下两万多外债了。今天这女孩儿又追到店里,问他要8000块钱买手机,你二叔拿不出来她就不肯走,你妈气得不行,几句话不对就吵上了。”

谢正衍听着听着由惊转怒,忿恚道:“当初二叔离婚时把房子财产全留给她们,自己净身出户,她妈妈使坏心拦着二叔看女儿,怎么现在反倒怪二叔不负责呢?二叔这些年日子过得多艰辛,干的全是又苦又累的体力活儿,收入少还不稳定,存几个钱容易吗?如果是合理的要求可以满足,这样贪得无厌的索取不就成敲诈了?她今年也有十八、九岁,是个成年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一点不体谅父亲!”

阿水公叹气:“依我看,这女孩儿对她爸爸根本没感情,受她妈妈指使,把你二叔当成提款机,光是来店里要钱就有四五次了,每次拿到钱马上走人,不说贴心话,连声‘谢谢’都没有,哪儿像女儿,倒像个收账的。以前我觉得桂嫂的儿子够不是东西了,看了你这堂妹才知道这样的冤孽还真不少呢。”

谢正衍认为老人说得极是,谢天佑离婚时谢依依不过五六岁,分别十数年,对父亲的记忆可谓淡薄,看着跟陌生人没两样,哪里体会得到骨肉亲情?二婶当年就是见钱眼开的财迷,如今上了年纪怕是更加欲壑难填,拿女儿做敛财道具一点不稀奇。

正憋气窝火,店内忽然喧声大作,廖淑英和谢依依竟动手抓扯起来,谢天德和两个女工各自拖拽,谢正衍也慌忙冲上去拉住母亲。

廖淑英被抓落了发髻,披头散发怒爆粗口:“册那,没宁教个小赤佬,侬姆妈就系窑子里乡册来额刚B。连米空啊麽额!”

谢依依的母亲是北方人,自己又在宁波长大,上海话可能不太利索,只用普通话对骂:“你才是个烂婊、子!生的儿子全是没屁、眼的杂种!”

谢正衍无缘无故挨飞刀,当即眉头紧锁,见廖淑英雌虎似的拼命朝前扑,更用力拦住她。

廖淑英想是怕她听不懂上海话,改用夹生普通话啸叫:“你以为你爸爸能挣多少钱?他只是个扫地看大楼的,每个月工资仅够吃饭,房子都要跟别人合租。你天天找他要钱,是不是想把他逼去讨饭啊?对自己的亲生老子都这么狠心,简直没人性!”

谢依依面不改色回呛:“我找我爸爸要钱管你屁事!你有人性,我爸爸每天在这里帮你打工怎么不见你给他发工资?把自己的小叔子当成免费劳动力,你才没良心!”

她看来也是骂街的行家里手,掐点抓得极为精准,当着众多外人的面,气得廖淑英血压狂飙,随手抓起旁边餐桌上的醋瓶狠狠投掷。谢天德本能的护住女儿,被瓶子正中额角,虽未破皮,但整瓶酸醋泼面淋下来,形状也凄惨到十分。

谢正衍焦急,不敢放开乱挣的母亲,催促阿水公帮忙查看二叔伤势。谢天德连说没事,转身哀求谢依依:“爸爸真没钱了,要到下个月5号才发工资呢,而且一下子也拿不出8000块。”

可怜无助的模样俨然是山穷水尽的杨白劳,怎奈谢依依的心肠竟像钢铁打造,眼见年过半百的父亲告哀乞怜,仍不为所动的固守立场。

“爸爸,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下周末就要见面,那个人很有钱,我不把自己打扮高档点人家肯定瞧不上,这手机你必须给买,不然会误事的。”

在场人听了都咋舌,阿水公鲠介直言:“姑娘,你要是说你等着这笔钱看病交学费,你爸爸一时拿不出来,我们这些朋友也愿意每人几百一千的凑给你。可你为了相亲就要买8000块的手机,这未免太过分了,年轻人应该勤俭节约,朴实无华也是一种美嘛,再说你装成千金小姐去跟对方见面,这本身就带有欺骗性质,将来穿帮了,人家也会怪你的。”

一位女工也说:“你年纪还小,心思应该花在读书上,这么早急着相亲,太不务正业了。”

谢依依正大光明展示白眼珠:“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爱管闲事,先管好你们自己吧。”又非常严肃的向谢天德发话:“爸爸,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去年高考没发挥好,妈妈又不肯出钱给我复读,后来只念了个技校。那种垃圾学校毕业就等于失业,我只有趁现在年轻漂亮赶紧给自己找个好归宿。我有个朋友年纪比我小,长相也没我漂亮,但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现在人家愿意出几十万送她出国留学,整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你希望我像她那样,还是想让我将来学这些人一把年纪了还在破餐馆里洗碗打杂?我没有多余的本钱,只有这几年的青春好利用,错过时机这辈子都完蛋了。”

当今社会物欲横流,拜金主义大行其道,导致部分人思想异化,不少年轻女孩信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将钓金龟婿当成终生事业朝夕奋斗。诚然,此话确有不可否定的正确性,但被一些人堂而皇之的当成了出卖自我的理由,加之性别歧视日益抬头,舆论对女性的物化现象越来越严重,“女人三十豆腐渣”、“24岁以上就算剩女”、“女人越老越贬值”种种畸形言论随处可见,有意在女性群体中制造恐慌,致使许多豆蔻少女莫名焦虑,二十出头就急着把自己“出售变现”,谢依依正是其中范例。

谢正衍一个男人听了她的话也不禁脸红,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心想她幼时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若是生在健全富裕的家庭,物质丰足,多受正气熏陶,断不会像今天这样俗陋功利到恬不知耻的地步。

谢天德早已愕然失色,蓦的,血涌上头,脸颊看看胀成两叶猪肝,人们都知他痛心疾首,连廖淑英也不说话了,恨恨的甩开谢正衍,扭身往后厨走去。谢正衍心疼二叔,想帮忙又见堂妹泼辣刁蛮油盐不进,估计一张嘴就能把他嚼烂了,怕自己越帮越乱,便仍旧踌躇观望。

僵持几分钟,谢天德再次百般无奈恳求:“你今天先回去吧,给我点时间想办法。”

谢依依大约发现父亲真是身无分文,今天绝计榨不出油水来,总算不情不愿妥协:“好吧,那我后天再来,到时你要再不给钱,我就到你单位去找你们老板,让他预支工资给你。”

无耻之尤惹人瞠目,阿水公喘气都哆嗦了,训斥:“这孩子太不像话了,你爸爸一个月工资满打满算还不到4000块,你提前支走了,是要叫他往后两三个月去喝西北风?”

谢依依瞪眡:“他可以到这里来吃饭啊,这么大家饭馆还腾不出一个人的口粮?而且我爸爸每晚来这边打工,本来就该给他发薪水。”

方才那位女工试图驳斥她,接嘴:“话不是这么说的,这里本来有个叫桂嫂的女工,被你爸爸请回家照顾你奶奶,她在这边的活儿没人干,就由你爸爸顶班,两边冲抵了,所以老板才不发他薪水。”

这句话本身糟点满满,谢依依轻而易举还击:“奶奶只生了我爸爸一个儿子吗?这里的老板也是她亲生的吧,还是长子呢!按理他应该比弟弟多尽点孝道,怎么能把赡养老人的责任全推给我爸爸,自己躲清闲不说还投机取巧把他弄到自家店里当长工,做人这么JP都够电视了!”

廖淑英在后厨听见了,重新奔出来怒骂,手里还操着一支锅铲,照谢依依脑门上乱挥。众人又乱哄哄格挡,谢天德慌得几乎流泪,拉着女儿的胳膊往店外拖,大声哭丧:“你先回去,下周爸爸预支工资给你买手机,求求你别闹了!”

十分钟后纠纷总算平息,店员们各就各位,顾念谢天德还在场,暂且把议论按在肚子里。谢正衍默默帮二叔洗虾洗菜,见他焉头焉脑,便不敢拿话去烦他。等到十点过店里忙得差不多了,谢天德跟廖淑英打了招呼先走,谢正衍追出去问候,听他无精打采安抚:“没事,二叔会处理好的,你快回去劝劝你妈,叫她心放宽点,别跟小辈计较。”

谢正衍知道二叔为人忠厚,不愿麻烦别人,心想这时在他耳边絮叨只会给他添乱,不如让他静一静,等明后两天再私下去找他,于是目送他骑车远去,再折回店里取出锁在柜台里的山竹,拿到储藏室去孝敬正在算账的母亲。

打他现身廖淑英就没搭理过,这会儿见他踧踖不安的立在一旁,先横脸抢白:“侬还不走,留在这里做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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