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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

一切貌似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转化,谢正衍已初步摸到了编剧的窍门,越到后期剧本写得越顺畅,他计划元旦前结稿,假期好好休整,再去探望久未联系的二叔。

12月31号这天,阿水公来电话找他,老人语气忧愤,说谢天德目前正遭遇史无前例的重大危机,让他快去慰问。

“你二叔新近得到一笔10万元的分红,被你二婶和堂妹知道了,都跑来找他要这笔钱,你二叔的社保还差7年多才够得到领退休金的标准,这笔钱原本打算用来补交社保,还有照顾你奶奶的。这两个没良心的一点不体量你二叔的难处只想着侵吞他的财产,这几天天天跑到店里缠着他闹,单位那边也去了。你二叔被逼得好苦,昨天你二婶又来,没吵几句就跟你妈打起来了,你妈怨你二叔惹祸影响她做生意,要你二叔从此滚蛋,你二叔收拾东西走的时候突然蹲店门口嚎啕大哭,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唉~那个样子别提多惨,连我这老头子都看不下去呀。”

关于那笔花红的来历,阿水公也有解说。原来谢天德十几年前曾在上海一家化工厂上班,那厂子是集体所有制企业,90年代末经济不景气关停倒闭了,可地皮还归厂方所有。后来房地产商来买地,厂领导勾结街道办私自出售土地,把所得欠款分赃私吞,不久东窗事发,被工人们联名状告。这官司拖了许多年,直到新一届领导人上台,勒令各级法院限期处理积年贪腐案件,相关部门这才秉公执法,依照法律条文判罚被告,追回部分赃款。按规定这些买地钱应该由原先在厂的200名正式职工均分,谢天德是其中一分子,时隔数年终于领得迟到的分红,却不料这“飞来横财”竟是个沾血的祸胎,招来饥渴的苍蝇和蚂蟥。

他的前妻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跑来说离婚后他没给女儿一分钱,要求把这十几年的抚养费一次性结清,让他还她十二万。谢依依是背着她妈单独来的,要父亲拿这十万块供她复读和来年报考影视学校的学费。两方都紧迫盯人,或甜言哄骗或恶语逼索,找尽一切借口要从谢天德身上榨取最后一滴骨油。

谢正衍五内如焚,下班后直奔谢天德住处,他住在闸北一个老小区的合租屋里,有两户室友,一是阿芬母子,这段时间她陪儿子去北京治病,未在家中;另一户是一对从东北来沪打工的青年夫妇,男的叫铁柱,女的就叫铁柱媳妇,谢正衍也都认识。走到单元楼楼下,正看到铁柱媳妇在与几个老太太唠嗑,手不时往楼上指,似乎正在议论自家屋里的见闻。见谢正衍走过来,铁柱媳妇翻飞的嘴皮来了个急刹车,拧毛巾一样从脸上拧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招呼道:“小谢,你来啦?”

受她的反应启示,谢正衍推测二叔目前正身处危局,匆匆回个好,一步三台阶的奔窜至五楼。楼上正门虚掩,他推门进去,屋内悄无人声,只见谢依依背对着他站在二叔的住房门口,听到脚步声回头一觑。她的眼眶里一片漆黑,看不出喜怒哀乐,谢正衍却觉得里头各藏了一根针,尖锐得能刺穿钢板,心里的惧意占了上风,不敢马上靠近。

谢依依似乎已经与谢天德交涉很久,这会儿来了外人,也不准备再废话,面向屋内字正腔圆宣话:“爸爸,我要赶末班车回宁波,元旦以后再来。你千万记得我的话,一定不能把钱交给妈妈,她只会用来讨好弟弟和叔叔,一毛都不会花到我身上。这些年我跟着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从小被当成小保姆使唤,做家务赚的钱比她抚养我的费用多出十倍不止,她怎么好意思再问你要十二万?你的钱应该都给我,我是你的女儿,只有我才跟你有血缘关系,其他人都是外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在朗诵一篇文章,音调平直,无悲无喜。谢正衍却在语句间看到一整出的冷暖人生,心情恰似倾覆在泥地上的米粥,黑白混杂,分不清愤怒同情,怨尤凄凉。接着便听到谢天德在屋里叹气,声音仿佛一根长长的棉线,荡悠悠飘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他一定比所有人更怳惘,爱恨都找不到准头,万般皆是错,抬头已无路。

谢依依走时没看谢正衍,二人擦肩,她轻快的步伐带出一阵风,更深切地传递着拒不让步的冷硬决心。谢正衍关好门,飞跑进二叔房内,扑鼻的烟雾在他肺部搅起一阵辛辣的痛楚,片刻间咳出大滴眼泪。谢天德连忙熄灭香烟,将烟蒂插在跟前那个已经被无数烟头插成箭垛的烟灰缸里。谢正衍知道二叔戒烟多年,若非苦闷到极处不会开禁。

“二叔~”

他走到谢天德身边,紧挨着他坐到床沿,来时筹备了许多安慰的话,这会儿竟都散落无序,因为安慰多是空话,救不了火解不了难。

谢天德再次长长叹息,这可能并非出自他的主观意志,人过度烦恼会导致肝气郁结,肝郁又会引发胸闷气短,叹气也就成了生理反应,不由自主暴露出本欲掩饰的愁苦情状。

他是真的不愿让侄子担心,抓住他的手背紧紧握一握,轻声说:“没事,二叔没事。”

说完起身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报纸做的包裹递给谢正衍,打开一看,是厚厚一摞簇新的百元大钞。

“这是上次借你的二万四,连上利息再凑个整数,一共二万五,拿去吧。”

谢正衍忙说:“二叔,我现在还不缺钱,您不用急。”

谢天德挥手拦话:“你听二叔的,这钱一定得拿回去。二叔本来准备今晚去找你,你来得正是时候,正好陪二叔说说话。”

“嗯,二叔,您有什么不痛快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就能舒服些。”

谢正衍扶谢天德坐下,听到他第三次长叹,心疼得恨不得替他分担一半痛苦。谢天德木然地凝睇地板,神情萎靡得像一张经过了梅雨季节摧残的旧地毯,半晌方慢吞吞问:“小衍,你这次看到依依,还认得她吗?”

谢正衍说:“十多年没见,她都长变样了,瞧着脸生得很。”

“唉~不止你,连我都认不出她了,她小时候多可爱啊,跟我最亲近,我在院子里蹲着洗衣服,她马上搬张小板凳塞我屁股下面,给她买好吃的,她也总要把第一口让给我,老跟我说长大了要好好学习,找好工作,多多的挣钱让我享福。那时候我真是有女万事足,觉得这个女儿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恩赐。可是现在……现在全变啦,她虽然还肯叫我爸爸,但已经跟我不亲了。

前天我给她买了几件新衣服,上她们学校找她,她事先跟我说不想让同学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让我见着她的室友别说我是她爸爸,要说是她爸爸的朋友,受委托去给她送东西的。我听她的话,见到她的室友自称是她叔叔,结果你猜她的室友怎么跟我说的?那姑娘笑嘻嘻问我‘叔叔,您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吗?’我听得糊涂,那姑娘又说依依跟她们说她爸爸在美国工作,是个医生,以后也要接她去那边的。’我当时脑子就空了,后来依依回宿舍,看见我也冷冰冰的,拿了衣服就催我走,好像再跟我多说一句话都会丢她的脸。我愣了半天,看她和同学们走远了,也慢慢往回走,走出校门口登时清醒了。这孩子如今对我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啊,她想要一个有钱的在美国做医生的爸爸,不是我这个穷酸土气的窝囊废……”

谢天德声腔刚一发颤,谢正衍已喷出急泪,握住他的手哽咽:“二叔您别气了,为那种白眼狼不值得,跟她断绝关系吧,免得她再来喝您的血啃您的肉。”

谢天德艰难摇头,头顶好像悬着千斤铁罩,休想逃出这方阴影。

“小衍,二叔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可得好好活啊。那十万块,我还你二万五,昨天又取五万块给阿芬寄过去,让她拿给阿铭治病。还剩两万五就随她们折腾啦,二叔不想管也管不动了。”

谢正衍以为二叔打算自暴自弃,苦心劝慰:“您不能有这种想法,生活是自己的,都为别人考虑了自己怎么办?钱您留着自己花,我现在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很快能有大回报,等拿到钱就帮你交齐剩下的养老金,让您提前退休享清福。依依不认您,我认,往后您就是我父亲,我给您做儿子,伺候您一辈子。”

他说到动情处,声音全浸在泪水里,尝尽了家庭带来的伤害,因为二叔的存在才至今仍相信“亲情无价”,他不介意把他的生计负担到自己肩上,也愿意将他们的幸福合为一宗,只要二叔认可,他随时可以改换称呼,叫他一声“爸爸”。

谢天德也极为悲痛,脸撇向另一方,不忍看他,不久后用力缩回被他紧握的手。

“傻孩子,你的路还长着呢,不能带上二叔这个累赘。回去吧,二叔累了,想休息了。”

他打开干瘪的烟盒,抽出一根揉得歪歪扭扭的烟点着,谢正衍虚张了张嘴,就见他不停挥手。

“回去吧,回去吧。”

他只好无奈顺从指示,退到门口又听二叔说:“帮我把灯关上。”

失去照明,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破绽是谢天德叼着的烟头上忽明忽暗的火星,那点火星亮的时候很猛,呼哧呼哧快速移动,极为迫切地想吞噬掉整支烟,暗下去后又迟迟不亮,预示吸烟的人正在沉思。谢正衍想二叔此刻的思绪大概就像萦绕他的烟雾,有的回溯往昔,有的盘踞当下,可曾有分一缕半缕给将来呢?

他希望答案是有,希望二叔对人生还抱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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