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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医生的话只算开导,解除他疑惑的是负责照顾他的女护工。

“是一位姓容的先生把你送来这里抢救的,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谢正衍无神的眼珠因这句话重现光彩,拉着这位大姐的手追问:“他现在在哪儿?我要见他。”

护工面有难色:“他说他不方便来。”

谢正衍反射性流泪,哀求:“拜托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求他过来,见不到他我会死的。”

他的思维俨然退化到幼儿阶段,行事简单直白,什么嫌疑顾虑都插不上手。护工经验丰富,自有办法哄劝不听话的病人,拿了面镜子照着他说:“你看你现在这么虚弱,他见了担心,你自己也难受呀,还是等养好身体再说吧。”

镜子里的人面如土色,脸颊眼眶凹陷成坑,眼珠灰白,嘴唇紫黑,油腻的头发呈黏土状,形同铁围城里的饿鬼。谢正衍不敢多看一眼,目光逃离镜面又注意到身体的状况,此刻他像个仪器,连接大大小小七八根管子,输进抽出不同颜色的液体,令人联想到实验室里的动物。

不用人劝,他自己也不敢提见面的了。不过获救的事给了他希望,既然是容川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那是不是代表他仍放不下他,仍有宽恕的可能?

他喜忧参半,乖乖听命于医生护士,巴望着早日痊愈,修复这鬼模样后去见容川。

由于体质差,伤口愈合很慢,别人做完剖腹手术三周就能结疤,他拖了一个月疤痕才开始增生,中途三天两头发高烧,各项指标时有异常,在鬼门关逛了一趟又一趟,全靠医生医术精湛和护工的得利看护,加上各种昂贵药物补品支持才屡屡化险为夷,说他这条命是容川花大价钱钱买回来的也不为过。

一个多月后,病情好歹稳定下来,这天放晴,他自觉精气神还不错,央求护工帮忙洗头擦澡,坐着轮椅出去透气。12月西安已进入严冬,再灿烂的阳光也显得假仁假义,最细小的微风也装备荷枪实弹,护工怕他受凉,只肯推他在楼道里走走,后来把他推到公共休息区,放在玻璃幕墙下,这里能和太阳打招呼,又不用接触室外的冷空气。

谢正衍瘫在轮椅上,看外面的建筑物覆盖着臃肿的积雪,推测昨天雪一定下得很大,不知道容川这会儿在干嘛,如果他人在西安,也会看到相同的雪景吧。

他伸个懒腰,手脚从棉衣棉裤里钻出来,尽量晾晒身体里的霉湿,渐渐地透过浓重的消毒水味重新嗅到了生的气息。光线很强,不多会儿眼睛蒙上白雾,他转动轮椅暂行回避,看到护工正在远处的安全通道前与人交谈,那人的身影藏在通道门内,可他的判断力立刻透视了那面墙壁,根据护工的神态,他断定与之讲话的人就是容川。

生命的马达霎时启动,体内爆发出无穷力量,病弱如蝉衣褪去,他甩开轮椅迈开双腿狂奔,身边景象淡化成雪白幕布,衬托着视线的焦点。恰似一支飞箭射到,他推开护工,门里的人影只在眼前一闪,没来得及端详便扑抱上前,消毒水味遮不住熟悉的木香,凝眸处,泪水决堤。

“容川!容川!容川!”

他哭着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像祷告又像求救,容川抱住他坍塌的身体,但没有语音回应,护工焦急:“这才刚好了点又折腾,快回病房去,免得闹笑话!”

经她提醒容川抱起谢正衍快步走回病房,谢正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到了病床上仍纠缠不放,生怕一撒手他就会走掉。

“容川你别走,别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

整个下午他都窝在他怀里哭泣求告,容川始终没出声,默默抱着他,像不会说话的摇篮,谢正衍哭累了,坚守不住睡过去,醒来已是深夜,看不到容川他又要发疯,护工忙说:“别急,他说了明天还会来。”

他握住这句保命符苦等十几个钟头,次日下午容川如约前来。谢正衍终于看清了他的形容,他还是那么温雅干净,嘴角若有似无的微笑令人想起他们初见的情景。

一切又回归原点了吗?还能重新开始吗?或者退回到陌生人阶段,只有礼貌不得亲近?

谢正衍丧失语言功能,眼泪成为仅有的表达,容川坐在床前,时不时递上纸巾,这个下午依旧无言。临别时谢正衍总算挣出一句话:“明天你还来吗?”

容川微微点头,第二天果然守约。

此后数日他们一式一样复制相同场景,一个流泪哀求,一个静默无声,谢正衍依稀参悟出端倪,当他们的交往还局限于网络时,容川曾以千帆的身份说过,三次元的他只是一个端着的表象,优雅随和彬彬有礼,都是用来应付外人的。现在用这模式化的空壳来应付他,看来已对他关闭心门,人还在,情已逝了。

谢正衍悲痛欲绝,轻生之念再起,但又舍不得容川,他虽拒绝沟通,可每天都会在下午2点准时前来探病,耐心地陪坐几小时,这段时间就是谢正衍生存的指望,有一天3点过了容川还没来,他就绝望得不想活,衔悲茹苦地拿起果盘里的小刀,在手腕胸口上找目标。

这时容川恰好开门进来,见他泪流满面地握着刀子,目光一闪,惊声问:“你在干什么?”

重逢十多天来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又在惊诧中看到他对自己的关心,谢正衍悲酸透骨,落泪掩饰:“我、我想吃苹果。”

容川走过来,伸手索要刀子,柔声说:“我帮你削。”

他仍不会做这些家务小事,削出的皮又宽又厚,让苹果减肥成冬枣,谢正衍忍不住拿这个做搭话借口,泪汪汪调侃:“还是我来吧,你天生就不是干活儿的料。”

容川歉然一笑:“对不起,老是学不会。”

谢正衍怔怔然泪落如雨,容川为什么要向他说对不起呢,这句话不是只应由他来说吗?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还能得他善待,他的温柔实实在在加重了他的罪孽啊。如果“农妇与蛇”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前世必定就是那条狠毒的蛇,以后再遇唾骂他绝不还口绝不记恨,因为人们不过道出实情,而他的罪过也绝非言语所能涵盖。

今天容川逗留时间明显延长,尽管无话,投向谢正衍的眼神却变多了。临走时他忽然说:“后天你出院,我们去骊山玩吧,山腰上的腊梅好像已经开花了。”

四天后雪霁天青,容川开着车带谢正衍去骊山,这次他们走旅游路线,汽车可以直达半山,步行到梅林只需十多分钟。未到休息日游客稀少,林间鸟啼婉转,满山玉树琼枝不显萧瑟,反倒有繁花似锦的气象。谢正衍跟随容川在雪地上一前一后走着,见他的手垂在身侧,不禁生起渴望,想像从前那样牵手,可是不敢。太阳从背后望过来,把深蓝色的影子推倒在他们跟前,他偷偷抬手,调动自己的影子拉住容川的影子,借此寻求慰藉。

容川忽然停步,似乎发现他的小动作,吓得他赶紧缩手,窘迫地低着头不敢面对。

容川转过身,伸出左手温柔邀请:“来吧。”,又在他自惊自怪时率先握住他的右手。

谢正衍冰凉的手指在他暖热的掌心里解冻,融化的却是眼球,一路咬着嘴唇低泣,味觉残废,只尝得到酸与苦。

他们来到梅林,梅花却兀自沉睡未醒,今年暖冬,花期推迟,有人恶作剧地放出假消息,害不少赏花客扑了空。容川牵着谢正衍在林间走来走去,没找到一株开花的树,最后失望叹气,谢正衍正好相反,能和容川手拉手散步,已是喜出望外不虚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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