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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帝将袖一拂依旧微笑满面:“朔宁侯,‘代子收起玉丸谢恩’和‘自请抗旨不尊之罪’这两样,卿可任选其一。”

守忠奉命往惠妍宫办好差事回来复命,脸上的兴奋还未淡去。昊帝听他讲完不觉揶揄问道:“你这厮平日的上,也不曾见有这般眉飞色舞的。今番十冬腊月的,竟从你这张脸上先看到□?怎的,难不成惠妃真个松了口风,赏了你与紫茉结作对食了?”

守忠闻言失色扑跪于地,叩头如啄米。“皇上圣明。奴才再长一万个狗胆,也不敢往惠妃娘娘身边人之中动歪心思。适才奴才奉口谕送二皇子殿下和朔宁侯公子到惠妍宫,惠妃娘娘大喜。朔宁侯长公子更是乖巧的让奴才们都羡慕。声称要献舞给娘娘观赏。哦,惠妃娘娘称这是‘承欢娱亲’的意思,是大孝之道。这会子,惠妍宫想必正是热闹。奴才真想看看这份热闹呢~~”

昊帝踱到守忠近前,跳脚蹬了蹬还要继续磕头的太监“朕懒得计较你这阉货。你且再去惠妍宫传朕口谕,关照惠妃把毗邻的乞巧轩准备停当,稍后要在那处赐宴。就由惠妍宫的庖厨来预备。”

待守忠以头触地应命出去,昊帝转而对三位臣子笑道:“朕早听惠妃夸赞过,沈卿跟前的万氏夫人自有善乐舞,尤专古乐舞编集补缀。憾于此间除沈卿之外,其他人都无缘得窥其妙。既然长公子有此天资得承此技,岂可让惠妃独观独享。三位卿家都是皇亲国戚,随驾同往乞巧轩观舞。”

昊帝摆手示意,早有执事内侍出去传话“摆驾乞巧轩”。沈赫深知势至如此不宜再推诿败坏兴致,便尾随着御驾而动。独孤澹是新晋的显贵又甚得昊帝赏识,被特准随御驾附乘而行。沈赫与谢淳刚好有机会低叙几句私话。

沈、谢二人无论在朝还是私里,都是熟稔到不能再熟。沈赫与好友间也并非不苟言笑的,面对至交时,其调侃嬉笑之能不逊任何人。

牵着独孤澹登上车辇,刚放下轿帘,便见昊帝竖起手指示意独孤澹侧耳听辇外的说笑。

“延召,兄台今日实令小弟长了回见识。”谢淳负手于前有意用臂肘轻轻拱了沈赫一下。赫驻足一脸懵然“令杰何出此言?”

谢淳见他装糊涂的模样,不禁忍俊:“淳概如天下为人父者,亦爱幼子,却未曾想过如兄台今日这样,宣之于众坦白分明。见过撒娇使乖,却也没见过如令郎这般,撒娇告状适时用之不露行藏的。兄台还自谦是教子不严,依小弟看,骧儿小小年纪就快成精了。”

“嗯——令杰所言,赫没听懂。望其海涵。”沈赫眉毛一挑眨着眼睛越发装起迷糊。谢淳对之表现两眼一翻摇头服输,笑嗔道:“遇到不想答复的提问,你就装听不懂。怪道都在背后把你叫成‘灵狐公子’。看来真是名符其实。”沈赫仰头哈哈一笑,瞬间有脸色骤僵“为兄若当这是狐狸幻化,第一个要被摄取元神的就是令杰。”谢淳将袍袖一掸挽礼而拜“恳请令狐公子爪下超生,小弟膝下尚有幼子未得长成·······”

昊帝忍俊示意独孤澹拉近车帘,随之笑问:“所谓与知者言,与智者谋。擎韬未必想到过,朝堂人前那么肃正端方的两个人,也有如此调侃顽皮状。”

独孤澹位于侧位欠身回应道:“亚父于私下偶有说笑,微臣也是见过的。倒是朔宁侯平素冰雕雪塑般的,虽有见笑容,也断不敢生欺漫之念。如此看,若言知人之深无人及得圣上。”独孤澹在手上整理好铜手炉,双手捧给昊帝。

“卿家代天牧民镇戍边陲,还是要抛却‘夫子掌兵’的习气,更不宜照搬昔日在朝内行事作风。”昊帝用手指描摹的铜手炉上的花窗“沈延召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嘲风’,与点滴间窥测安危,使其独有的天赋。也因于此,私下里又戏称他‘灵狐公子’。然,这一手招式放于军旅断是不利。对敌顽,不可仅效狐之狡猾,更需是一头豹矫健,凶悍,伶俐,狠绝。”修长的手指在手炉上敲出清脆的几个音“爱卿麾下那支劲旅,以朕看,就此定名为‘豹韬卫’吧。”

独孤澹忙改成拜伏身姿叩谢赐名之恩。金口玉言认可之下,已经被言官们叫嚣的风起云涌的,‘武靖侯私下操练兵马,颇有不臣之心’的参劾,也就此得以尘埃落定。

“边戍苦寒,大好男儿血气方刚,思家念亲在所难免的。卿何必还要将郡主留在尚京?难不成卿也想效仿朔宁侯,在外侯一段别样情缘?”昊帝故意调侃道。

独孤澹面上涌起一团羞涩,笑容中竟有几分憨态可掬:“臣没有沈大人那般福气,绝不敢存此等妄念。塞外苦寒,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于男儿言乃是责无旁贷之本分。但于闺中人言,却是极苦的事。何况郡主生长于锦衣玉食,臣亦不舍令她在那多为蛮荒之地受苦。何况,臣的母亲及岳父一家都在京中,郡主留下替微臣尽人子孝道,解微臣后顾之忧亦是好的。”

昊帝暗暗赞叹,眼前的年轻将军端有城府。郡主是宗亲们放在其身侧的棋子,倒被他不显不露的当做人质留在了京中。日后但有异动,尽可随上位者将之揪出随意处置。而他自己则可随心意另收佳丽。这步棋走到极妙。

“赐筑高台兮遥望诸暨,开一箭涇连若耶溪。何不见捧心效颦女,且侧耳长廊鸣响屐······”乍听廊下清歌唱响,沈赫险些把手中的茶扣了。心中暗气骧儿这孩子真是淘气的出圈。

这支名为《响屐祈运》的舞,是爱妻万莹,之前结合古舞谱残章,及故乡民间的‘盘鼓舞’连缀而成的新舞。沈赫在家中见妻子为他演过。所配乐曲是琵琶曲,并无填词。

如今日这样将歌、乐、舞诸般齐备,居然操演于郡王眼前,着实让沈赫措手不及。略一凝神之下,便也有了分晓。将此舞最终汇成的那位大神,必是虞州那世外散仙一般的宇澄道人。

沈赫正欲起身,早有谢淳在旁扯了他的袍袖倾身低问“兄待如何?”——“如此讥诮俚语如何能呈于御前。何况骧儿···”

“圣上若有意怪罪,早已下令喝停,兄台忒谨慎了。堂堂天朝之君还会和一个幼冲稚子一般见识?仁兄且看圣上的兴致,正津津有味之际,延召兄还是莫要迎头败兴。想想稍后可能有的答对吧。”

恰在此同时,沈骧将脚踝一抖,脚上那做工独特的舞鞋,在特制圆台边上一刮一划,发出极有韵律的声响,伴着脚腕上串铃鸣响,甚是悦耳。新草绿的短襦襟下,飘摇着晕色渐成墨绿的流苏,随着孩童一纵一跃的舞步摇曳出独有的俏皮娇憨。灵动的脚踝一勾一抹,一扣一点,瓷器叩响伴着铃儿叮当,更有一双丹凤眼顾盼闪烁,好似一只鹦哥跳动欢跃于草色天光中。

“水涓涓荡漾曾经豪情血,纱纤纤绾结吞吴帝王业。干戈隐玉帛不闻子规阙,嵌眸姑苏门忍睹壮志竭。娥眉何恨无艳色,唯祈郎意无衰绝。微躯岂论功名事,五湖烟波隐玉玦。”

昊帝淡淡然轻呷了一口茶,,在舞阁中舞步应歌收势之际,哒的一声,把茶盏墩在几案上,率先起身抚掌大赞:“好!甚好!歌得切,舞得妙!”

沈骧不禁一惊,回头循声望去,已见舞台毗邻的乞巧轩二层上轩窗大开,出现君臣四人身影。紧接着又窥见他父亲在最外侧位置,频频动着手指,暗示他下拜见驾。周围接驾唱礼声四起,沈骧惊觉忙随着跪拜。

昊帝率先走到近前时,珠帘之内的惠妃早已飘然拜倒请罪。昊帝摆手令一干人等平身。又招呼内侍速取来毛衣裳,将仍在喘吁的沈骧裹住领到跟前。

“爱妃也平身,卿何罪之有。朔宁长公子小小年纪已知膝前承欢彩衣娱亲之孝,朔宁侯教子有方。爱妃平日对此子教导提点亦是好的。罢了。卿且先去备办晚膳,设在乞巧轩。噢,朕记得谢卿的爱子谢琛,此刻也在惠妍宫,一起领来,朕喜欢这等儿女绕膝的情形。”

趁沈赫被派出巡看惠妍宫周围护驾防务,慕超借着帮弟弟整装换衣的机会,仔细绾着衣带的同时,少不得低声嘱咐几句。以其长期跟随父亲耳濡目染积下的经验品评,方才那番歌舞难免成为日后之诟。

“哥哥只管放心,最坏不过是打屁股,为一支舞还能祸及性命。”——“胡言!”慕超虽然喝斥,却还是四下望望看是否被外人听到。

骧被哥哥的举动愈发逗乐“哥哥当真不需担心。你且细想,皇上才刚当众认我做义子,岂会转眼就为这些微之事大作处置。当真要处罚,也是把我交到昭阳殿那边。”慕超听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也不再赘言,加快动作整理好衣装,牵着骧往设宴处去。

举步走进乞巧轩,骧听到从里面传来昊帝与沈赫说话的声音,细辨之下可知是,昊帝在嗔怪沈赫将沈骧的教管学业一概撒手交给万氏兄弟负责。沈赫分辨,此系尊重虞州当地习俗。随之少不得提出谢淳,在旁加以证实,吴越一境确有这类风俗。

沈骧行至殿中向上分别行过礼,被直接引到御前。谢淳束手立于一侧代上发问:“沈骧,你方才献舞为何人所教。可知取源于何处,选于何典故?你可要想好作答。”言罢目光看向乞巧轩殿门口,一个垂首肃立的宫女。骧回头看了,认得是方才为他配歌的惠妍宫尚宫紫茉。

“回太傅之问,骧适才所舞名曰《响屐祈运》。是吴越一境,适逢乞巧节时常见的一支舞。据说起源于春秋时期吴国内宫宠妃西施跳过的一支舞——响屐舞。论及典故,是描述吴王夫差对西施宠爱,而民间女子跳这支舞的心思,是借此祈求上苍,赐给她们一位深知怜香惜玉的好夫婿。哪里敢想甚家国兴亡的大道。故而,骧以为,家国兴亡,儿女情长,本是见仁见智的题目。升斗小民祈盼的无非是衣食温饱无虑,家和万事兴。百姓衣食足,方有天下庆升平,不知太傅大人以为如何?”骧挽手端着礼,抬头看向谢淳,太傅表情未有大的变化,眼神之间则充满笑意。

昊帝不禁抬头畅笑一声,挺身离座,束手来回踱了两趟又停步招呼“谢卿,独孤,你们上前去与朕仔细把这娃儿看一遍。这是个什么生灵成了精坠入尘世的?”谢淳独孤澹知道这不过是说笑,忙施礼推说“怕手重碰坏了国舅的宝贝儿子”,掩着笑口原地不动。

沈赫见状先道声“臣失仪”,随之举步向前拉过骧,勉强沉下脸色嗔斥:“你在禁宫门前混闹就罢了,再不该缠着惠妃娘娘跟前的尚宫,唱那首民俗艳曲。可知此系严重违制。皇后若星追查,紫茉尚宫会被交尚宫司处以杖毙。还不快向圣上请罪。”

听得这般解说,骧才意识到,原来事态严重,绝非他料想的那么轻巧。禁宫之内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以性命为代价的。于是慌忙撩袍跪倒向上拜奏:“圣上圣明,紫茉姑姑是因为被骧纠缠不过,才勉为其难唱了那曲子。她是惠妃娘娘的贴身宫嫔,岂有不知宫中规矩的。请皇上细查。骧幸蒙皇上赐为义子,又是唤惠妃娘娘为姨母的,有我与骐哥哥一起软磨硬缠的。紫茉姑姑再没个不应的。圣上若要处罚,亦当追究为祸之首,骧愿领罚。”

昊帝忍着笑问道:“哦,你且说说,该如何量刑?”骧攥着衣襟心中暗动计较:让爹爹责打倒还使得。若把我交给皇后,我就使劲哭,抱着爹爹不放手。“嗯——交予家父管束。或者收回御赐逐出京城,无宣召不准回京。”

骧话音方止,昊帝便撑不住抚掌大笑:“沈卿,你到底生了怎样精怪的儿子,嗯?罢了,平身吧。朕贵为天子若连一支舞曲都入不得心里,还能听得下臣工进谏么!”说着招手把沈骧来到跟前“与朕说说,你进来在读什么书,最喜欢谁的文章词句?不必去看你父亲的脸色,如是说话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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