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杀我?”宿昔倏尔笑道,“要赐死我?”
“你真的要杀了我,是真心的么?”
虽然这么发问,宿昔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浦粟向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这次签契或许是受了夙慕攒托,然而杀他之心,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说宿涟手握兵权,尽得民心,战功赫赫,身份尊贵,不得不除,与当日先国君赐毒酒给他母亲时的措辞,一模一样。
高处不胜寒,即使是多年交心的兄弟,也免不了走上这条路的……
“是真心。”浦粟看着他:“但别怨我,你别怨我,是你逼我的,一直……都是你逼我……”
“我何时逼过你?”
“你是公主嫡子,陵苑郡王,处处辅佐与我,生性雷厉风行,为了壮兴陵苑,遇祖弑祖遇佛杀佛,你恨我懦弱,处处不满意,处处要训斥埋怨,连在朝臣面前也……一直不知道避讳……”浦粟闭上了眼睛,仿佛回想起了什么,脸色都灰败下来,“后来你立下战功,兼之身份贵重,那些老头子日日上表给我要求我封你为亲王,极尽恩赏,他们是后悔了吧,我这么怯弱无用,真不如当初择了你即位,连祖王后,有时字里行间,也透出懊悔之意……”
“你说,是不是你逼我,是不是你功高欺主,要我不得不防?!”
“我从未有过称帝之心。”宿昔不愿再看他,把脸转到一边。
“可你已有称帝之能。”浦粟道,笑意冰冷,“我岂能毫无防范,眼睁睁看着你功高盖主,一步步欺在我头上?”
“当年陵苑内忧外患,不得已留下了你,如今陵苑已平安,签订了和契,明日便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如此,你也可放心了。”他说完最后一句,盯着宿昔手里的酒盏,缓缓道:“陵苑已经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你,你是战神,神就应该活在世人尊崇的回忆里,不必落在尘世沾惹了自己身份,你喝了酒,去你该去之处罢。”
“今日赐郡王宿涟毒酒,准其自行了断。”
宿昔手上没有力气,险些跌了酒盏,但还是仰起头,把酒盏慢慢送到唇边,浦粟亲眼看着他喝下毒酒,忍不住哀泣道:“莫要怪我,你莫要怪我,夙朝那么强盛,夙皇那么心机深沉——”
“十八,咱们争不过的……咱们争不过的呀!”
宿昔把毒酒喝的一滴未剩,将空酒盏弃至脚边,就在此时殿外奔进一个娉婷的身影,直奔入大殿跪倒在他脚边:“王兄?——王兄!”
来人却是宿湄。
宿昔与她多年未见,如今做了太妃,少了豆蔻少女的轻灵,倒多了几分稳重端庄,此刻却伏在他脚边,哭得肝肠寸断。
“王兄不可,请王兄保重身子,莫要再做糊涂事了……王兄……”
她毕竟是先皇太妃,长年居于深宫,不过打发着漫长没有尽头的日子,早磨平了从前的姣好,眼泪花了她憔悴的脸,宿昔面无表情,只转而问浦粟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当日你入宫面见夙皇,险些被劫持,是不是那时,你就已经下定主意杀了我,才与他做戏?”
“没错。”浦粟看也不看他,盯着自己的手:“我与夙皇商量好,他假意派人追杀我,你必会救我,带我回陵苑,之后他对陵苑宣战,我只要让你输了,借机入夙都向陵苑递投降状,他就可让我继续做个富贵清闲的陵苑国君,享一生荣华——”
“所以你后来说军力匮乏,国库亏空,没有军粮,也是为了让我输给夙朝?”宿昔再也忍不住低低的笑了,宿湄惊恐的看着他咯咯发笑的脸,“你为了王位和富贵权势,赔进了那么多将士的性命,日后还要赔进整个陵苑,你好啊,浦粟,你好!我要是你姑母,就一巴掌把你扇死在历代国君牌位前面……”
“韫俪公主说得对,你和你父亲一样,为了王位把手足骨肉之情,整个陵苑家国天下都弃之不顾——我现在是真恨,当初我为什么不狠心一点除了你,自己即位做这陵苑的国君!”
“王兄!”宿湄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蜿蜒的长发水一般泄在他膝上,拼命摇着头道:“王兄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
宿昔把她的长发挽到一边,慢慢俯下身,环保着她,为她拭去眼泪:“不要哭。”
“兄长带你回家。”
他轻声说着,然而那双眼已经因为被背叛和怒火而赤红了,转而看向浦粟的方向,一点点抬起了半分力气也没有的手臂。
多少年卧薪尝胆,多少年夙兴夜寐,多少年呕心沥血,多少年励精图治,才发现自己扶持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国君。
懦弱,无情,愚蠢而荒唐,他一生里最好的岁月,竟然都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为了他出生入死,征战天下。
明明是想和他走到太平盛世,明明一生的希望和渴求都托付给眼前这个人了,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陵苑——断送在这个人手上!
至亲的手足之情,十多年的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却换来一句“赐死”,一杯毒酒!
他曾以为浦粟对他是不同的,谁想得到这个王位真的会吃人,吃掉人所有的良知善心,把人变为一具只知道贪婪追逐欲望的兽……
浦粟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秒他所有的表情都停滞了,宿昔的五指仿若钢铁,噗的一声刺入他心口,胸膛仿佛最柔软的豆腐被轻易剖开了,血污喷溅而出,染脏了宿湄乌黑的长发。
他的胸口血肉模糊,心脏被刺穿,连呼吸都做不到,面色瞬间灰败,张大着嘴一点点倒下去了。
宿昔抽回深陷他心口鲜血林丽的手指,听到有人在身后赞许的拍起了掌。
“夙慕……”他听到自己慢慢道。
“宿爵爷别来无恙。”夙慕笑意盈盈。
“本王不多时还与夙皇在寿宴上见过,夙皇何须再问这样的话。”宿昔把指上的血胡乱擦干净,站到他面前,起身的动作牵扯到伤口,面色不自然的苍白了一瞬,夙慕伸手虚扶他一把,宿湄站在他身后,怯怯的不敢多言。
“郡王恐会错意了。”夙慕忍着笑意,仿佛大度的原谅他话中错处:“朕说的,是宿昔宿爵爷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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