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罪犯暗暗点头,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蓊蓊郁郁数丈高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宛如成了精一般,上面都是杂乱的枯藤缠着,树上还停着一只黑鸦,那乌鸦见了他们便仰起脖子“嘎嘎”两声怪叫,声音又干又糙,便如同老鬼一般,此时虽是夏日万物繁盛滋荣,如此情景却不知怎的竟显出一种萧杀森冷之气。
那犯人似是觉得有些晦气,便啐了一口,道:“真是什么地方养什么鸟儿!”
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戴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有个犯人领着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这时便看到她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
那两个公差见这妇人如此打扮,除了妖艳俗气之外也不觉得有什么别的,唯有那带着枷锁的汉子看了却觉得有些鬼气森森的。
这时那妇人笑着说:“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犯人也笑了,道:“便在这里歇歇!”
三人进入里面,见店中都是柏木桌凳,也没有刷油漆,都是本色的木头,倒甚是淳朴。
那两名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
那犯人也自高兴,解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三人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那犯人尤其将上身脱得赤条条的,露着胸腹间一块块油亮凸起的精肉,连那妇人都多看了他两眼。
妇人依犯人的话,笑嘻嘻送上来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那犯人却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
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干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
犯人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
那两个差官听到这里,顿时一口肉馒头噎在喉咙里,张着口瞪大眼睛也不知是不是该往下咽,正想问那犯人这话是不是真的,怎奈馒头卡在那里,想说话也说不出,又舍不得吐出来。
这时那妇人忙上来安抚他们两个,捏着两个差官的肩头,对着那壮汉道:“客官,哪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
那汉子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
两个公差掐着喉咙只想呕。
却听犯人又问:“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
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
犯人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两个差官好不容易将馒头从嘴里抠出来,听了这话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悄悄扯了扯犯人的胳膊,小声道:“武都头,这话说不得,你自来不是这等样人,今日怎的如此汗邪?”
犯人不理他们两个,只顾撩拨那妇人,又要够劲的烈酒来喝。
妇人口中和他嘲弄,腹内却暗暗转着心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我本来有些好生之德,这番却不是我来寻你,你是自己败坏了自身。我且先对付那厮!”
妇人便又拿出醇厚的热酒来,劝他们饮,道:“客官,休要取笑;这里有重滋味的好酒,只是浑些,趁热再吃几碗,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就是住上十年八年,我这里也管待得起!”
两个公人哪里忍得饥渴,只顾拏起来吃了。那唤作“武都头”的犯人却支使着妇人去再拿肉来,等妇人虚转一圈回来再看,见三个人都舔嘴咂着舌头,一副馋嘴猫般的样子。
妇人眼见得计,便指着三人叫道:“倒也!倒也!”
她这几个字便如同符咒一般,话音刚一落地,便见那两个公人脑袋乱晃身子直摇,如同陀螺一般,眼珠儿苶怔怔就往鼻梁间凑,看看便弄成个斗鸡眼,然后身子往后一倒,就栽在地上。那犯人也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
妇人立刻笑了:“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小二,小三,快出来扛货!”
马上便有两个高大的蠢汉从后面飞奔出来搬运人口,先将差人送进去,又来搬犯人,哪知那犯人却是个身躯沉重的,八尺长短的身材却似有千百斤重一般,直挺挺躺在那里便如一条铁块一般,两个呆汉竟扛不动。
那妇人喝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死到临头还要沾些便宜,你且休急,一会儿自有魔头来降服你!”
犯人躺在地上,只听前头窸窸窣窣地响,想是脱那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自己轻轻提将起来。犯人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只见她登时便遇鬼也似叫将起来。
犯人正在得志,忽然外面进来两个人,前面的那人正当二十四五岁妙龄,身材修长玉立,一身通臂锦绣团花袍,头戴一顶金丝银线簇花巾,腰间围着一条七宝玲珑玉带,只看这身穿戴便宛如人间的王侯一般。再看他脸上神光湛然,眉目俊逸,额头上有五点胭脂红的印子,凑成五瓣梅花的样子,煞是风流,眼神滴溜溜就在犯人精赤的胸膛上打转。
犯人看着他,神色便是一怔。
后面那人穿着却是寻常,头戴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长得也甚是精干,只是此时满脸黯淡,在那公子后面摇着头不住叹气,望着自己一脸可惜的神情,旁边还放着一担柴。
武松一看后面那人的表情,心头便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升起。
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前面那贵公子便笑道:“孙二娘,你枉自号称母夜叉,在这孟州道上卖人肉这么多年,今日却被人踏翻,麻药也没得用,你莫非是将麻药作了酸辣汤给他喝么?”
犯人脚下兀自踏着那妇人,闻言登时大怒,喝道:“看你穿着是个好男子,原来也是干这一行的!却弄成个人模狗样的幌子唬人,让人只拿你当个贵人!你却看打!”
这壮汉于是便松开脚撇了那妇人,抢到公子身前挥拳就打。那公子连手指都没动一下,撮起嘴唇冲着汉子脸上只吹了一口气,只见那犯人登时便迷了两眼,抡到对方面前的拳头也陡地软垂了下来,一条胳膊便如一只死蛇一般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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