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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王府大宅之下秘密修建的小型地下城终于完工,清一色玄武石铺就的地面在长明灯的照耀下隐隐透着如烟似雾的黑色光芒,令本就阴森庄严的地下密室倍添几分鬼气冷然。

穿着绣有凤蝶双翼图案代表赫连圣教少主身份的黑色衣袍高坐在大殿之上的方临渊,才起身推开堆积在桌案上的公文,便有身边侍候的乖巧属下蝶笙捧了精致茶壶过来。只见那清澈的水柱由壶嘴倾泻而下,如游龙般翻滚在皎洁胜雪的白瓷缠枝牡丹盏中,激荡起阵阵沁人心脾的茶香,温热的水汽立时扑了满面,清芬醉人。氤氲雾气掩映着娇俏少女素白的双手,颇有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雅之意。方临渊习惯性地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却不去伸手取那杯香茶,侧头望着站在阶下的一个圣教教众,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座不是嘱咐你们务必安全护送教主回杜蘅山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禀少主,”那名灰衣打扮的教众长相普通,足以让人过目即忘,却也是他作为暗卫探子最好的保护色,“教主行至鹤引城,忽然想要去城中四处走走,并遣了属下先行回来向少主报个平安。教主说近日里不会回杜蘅山闭关,等她早年走过的几座名城游逛够了,再回杜蘅总坛。以后教中事务都交由少主代为打理,这枚教主印信也命属下带给少主保管。”

自幼跟在方临渊身边侍候的蝶笙闻言立刻放下茶壶,替少主将那印信取了过来,奉到方临渊手里。这枚琉璃印章七彩兼具,做成一枚指环的样式,只是表面上雕刻了一串异族文字,乃是赫连圣教的教主信物。方临渊瞧见这圣教中人人敬畏的宝贝,面上却没有一丝欣喜,只拿起那枚指环戴到左手无名指上。又并指为刀,划破自己右手食指,将鲜血抹在了指环的镂雕上面。

只见微微泛红的清光一闪而逝,七彩指环上飘出一阵幽幽的香气,不多时便有一只他们赫连圣教奉为至尊的琉璃凤蝶凭空冒了出来,寻香飞到方临渊身边,盈盈立在他的手指之间。蝶笙和阶下那名教众一看到这只翅形优美而巨大、全身在黑天鹅绒质的底色上闪烁着纯正蓝色的光泽的圣物,连忙恭敬地跪了下来,口中齐声诵念起赫连圣教的祝祷词,一边恭贺少主得樊僰诸魔庇佑执掌圣教来。方临渊见状微微皱眉,却也不出声打断他们虔诚的祷告,任由他们念完这段祝词,才轻轻呵气吹走了那只不知哪里飞来的琉璃凤蝶,挥了挥手叫那教众退了下去。

“少主,”蝶笙挽起袖子一边替方临渊研墨,一边柔声说道:“方才燕语楼的齐尤娘派人来报,说是凤家少爷遣了妄璇阁的人过去,说合燕语楼归并到妄璇阁之中,利益好处分析得连齐尤娘都差点动心了呢。”

方临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垂眸看着杯中沉浮不定的茶叶道:“你们不是一直查不到遣星阁的总阁所在么?既然先后掌管遣星阁的凌晏和殷然都和妄璇阁这样一个烟花之地关系密切,想必这两个地方也定然脱不了干系。殷然有这个心思,让齐尤娘将计就计便并入到妄璇阁旗下吧。不过,以后向教中报信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谨慎才是。”

“是。”蝶笙福身应了一声,轻轻搁好墨锭,“少主,风谣自幼被我圣教收养调教,送入凤家监视凤桐,这么多年来对圣教也算尽心尽力。”她说着偷眼瞧了瞧方临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蝶笙不明白,为何少主来到荣韶国京城许多年来,一直不肯以真面目与她相见。如果风谣知道七皇子便是少主,少主便是七皇子的话,少主您出入凤家如此频繁,同她消息往来岂不是更方便么?”

偏头朝正值豆蔻年华的蝶笙望去,方临渊作为赫连圣教少主,在圣教之中素来冷酷无情,对于这个从小就跟在身边服侍的婢女却宽容宠爱,听她这样小家子气的质疑,也不恼怒,只是笑道:“本座不是叮嘱过你了么?沧爵国七皇子和赫连圣教教主本就是两个人,蝶笙可莫要再忘记了。”

眼珠一转,蝶笙似乎已经想通了各种关节,使劲点了点头,“蝶笙记住了,就像少主也不会在凤家少爷面前透露自己少主的身份对吗?”

正批改教中事务的方临渊笔锋一顿,眯了眯眼睛,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本座留你在身边的时候,还说过你每天只能提一次问题,难道几日未见本座,原先定下的规矩就都忘光了么?”

慌忙跪倒在地,蝶笙也顾不得额头正压在少主的衣摆之上,只一个劲地磕头告饶,颤声说道:“求少主开恩,饶过蝶笙这一回吧,蝶笙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方临渊瞧着瑟瑟发抖的女孩,脸色稍有缓和,“你先下去吧,若无大事,叫他们别来叨扰本座。”

“是,少主,蝶笙告退。”如蒙大赦的蝶笙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眼泪含在眼圈中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转身退了出去。她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时就被圣教收留,自小就倍受少主偏爱,故而一时忘了忌讳。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被少主如此严厉的训斥,恐怕不是因为她多问了一个问题,而是她的问题里提到了不可以提到的人。她真的很想去见一见那个让少主多次失态的凤家少爷——凤殷然……

直到整个空旷的大殿重归寂静,方临渊这才意兴阑珊地丢下手里的纸笔,推开桌案仰倒在铺在身下的软垫之上。借着穹顶上镶嵌的无数夜明珠的光辉,方临渊似是无比认真的盯着自己刚才割破的右手食指,只是片刻的功夫,那道小小的伤口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一丁点的伤痕。

近乎妖异的修复能力……方临渊扯了扯嘴角,嘲讽地低哼了一声。若不是他生来就有这种骇人听闻的自愈能力,在那人吃人的沧爵皇室里又怎么能活到现在?可是如果他没有这种可怕的力量,又何苦继续留在身世受那些苦楚……人生因果轮回,当真可笑……

宽大的袖子因他抬起的手臂而滑了下去,露出他右手腕上折叠缠绕的一串佛珠。那暗棕色的精巧珠子乃是一颗一颗精心挑选的小巧凤眼菩提子,配以黑色玛瑙珠子串联而成,共是一百零八颗,是几日前殷然亲手给他戴在腕上的。那时殷然还念叨着什么佛家有云,凡人生有六根,而每一根都有六种烦恼存在,六六三十六,每世三十六烦恼,那么三世便有一百零八个烦恼。而这珠串的每一颗凤眼菩提子可以消除一个烦恼,故而名为三生无忧。想起殷然彼时彼刻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方临渊心头愁绪一尽散去,当真是无忧无愁。忍不住轻轻摩挲着一颗颗打磨光润的凤眼菩提子,方临渊起身垂袖,面上又是那副云淡风轻、无懈可击的优雅。既然这可笑的老天给了他这具诡异的躯壳,他又何不欣然接受,好好利用?且看他方临渊,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这天下为棋局,苍生为棋子,努力为母亲、为殷然,建一个真正三世无忧的新王朝!

第十九章

荣韶帝京的天空这几日阴霾密布,越发冷冽的寒风和昏暗阴沉的天空,似乎都在等待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来解救一切。

段紫漪跨坐在连接妄璇阁和燕语楼的天桥之上,任头上斗笠的白纱在风中飘荡不休,遮挡住他眸中如这天气一般酝酿的深沉,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殷然借景曜会的名义,说服了齐尤娘把燕语楼并入妄璇阁之中,并将本就毗邻的两座院子合二为一,在两座主楼之间搭建了这座奢华婉约如同架设在云端天际的长桥,成为了帝京年末最大的谈资。而他自从答应了修炼缚魂诀之后,宁西楼对他的态度反倒是有所缓和,不但让他进一步涉足飔肜宫的内部运作事宜,还把景曜会的一些商业事务交给他打理。所以当殷然顶着丞相独子的头衔无法以妄璇阁真正幕后大老板身份出面时,段紫漪这个大股东也就理所当然出来帮忙,时不时的来这里露个面,也算满足一下帝京达官贵人们无聊的好奇心。

“紫漪。”

听到呼唤,段紫漪嘴角的冷笑顿时收敛,紫色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些暖意。他回过头去,望着一身女装、轻纱覆面的凤殷然,眼睛不由一亮,愣了片刻才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确定朱雀给你出这个主意真的是为了方便你出入这里?我怎么还是觉得她是在蓄意整治你呢?”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凤殷然香气袅袅地走过来,大大咧咧的往段紫漪身边一坐,学他那样把两腿悬空荡在栏杆外面,“别提了,你真应该看看朱雀她方才给我打扮完之后那副表情,也不晓得是不是老鸨当久了成职业病了,居然问我要不要在这妄璇阁里挂牌?!还说过几年之后头牌的位置肯定要让给你和我,真是……”他故意说得夸张可笑,眼睛却偷偷瞟着紫漪的表情,见他笑得真切,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练了那个神神秘秘的缚魂诀,如今的紫漪武功虽然提升极快,在他和清寒面前也依旧是体贴入微的好师兄,可是在属下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总是分外冷酷阴沉,仿佛有无边的恨意跗骨缠绕、割舍不掉,教他和清寒好不担心。

“你还没满八岁呢,懂什么啊……”笑着戳了戳凤殷然的额头,段紫漪帮他正了正头上的宝石簪子,忽然指着楼下道:“莫不是你最近为吞并燕语楼造势闹的动静太大了些,怎么连太子殿下都大驾光临了?”

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望过去,凤殷然一眼便看到楼下长街上正摇摇晃晃往妄璇阁院子里进的太子殿下纾颜屏羽,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了下去。也不知道这位荣韶国的太子爷犯了什么疯,大白天的就这么孤身一人招摇过市地逛青楼,似乎还喝了不少酒。叫那些无聊至极的言官们看到了,免不了又要在皇上那里参他一本!到时候不要连累了文华殿那位太傅才好。

一旁的段紫漪倒没想到凤殷然这一瞬之间考虑到了那么多事情,见他望着楼下发呆,便继续说道:“看到这位太子殿下,我倒是想起了常和他在一起的方临渊。这几个月你一有空就要往邀仙坛跑,方临渊也是你们凤府的常客……你们之间,似乎不只是同门之谊吧?凌前辈前几天说有要事要回伊柯安灵界一趟,邀仙坛那里,飔肜宫安排的人和遣星阁安排的人都要秘密撤换。这些事他那大徒弟方临渊好像并不知情,你要早作打算才好。”

早在凌晏带着那个不肯露面的灵界现任族长跑到总部远远偷窥自己的时候,凤殷然就从玄武老头那里听说凌晏要回灵界参加族祭,只不过这几个月一直忙着改建妄璇阁和燕语楼的大工程,凌晏又神出鬼没的找不到人,凤殷然连灵界族长的事还没机会打听呢,这件事更是忘了个一干二净,此刻段紫漪提起才记了起来。“白虎他们已经暗中将人调到其他宫里了,刚好皇宫和晋阳王府都要加派人手,邀仙坛那里不再需要眼线,倒是解决了我不少麻烦。我身边那支暗卫才刚刚成立,那几个孩子不但身手武功需要调教,待人接物、行动办事也要从头教起,偏偏凌晏还要给我添麻烦……”

习惯了他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段紫漪正微笑着听他唠叨,忽见朱雀身边的侍女莹娘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站在桥头喊道:“大老板、二老板!姑姑此时不在,楼下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你们快下去看看吧,太子爷喝多了,直说要带九姑娘进宫呢!”

一听纾颜屏羽闹事,凤殷然连忙拉着紫漪奔下楼去,只见花厅里一众莺莺燕燕围了一圈,万幸白日里客人不多才没堵个水泄不通。被围在中间的纾颜屏羽正拉着名叫九儿的清官人不肯撒手,一边高声叫嚷着,“父皇要给我选太子妃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呢?临渊你也不来帮我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他说着又凑过去问那九儿,“姑娘,你跟我回宫,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九姑娘才挂牌半月不到,又是个陪客人吟诗品茶的清官人,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偏偏扯着她不肯松手的还是当朝太子殿下,她不敢使劲挣扎,急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旁边这些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劝说着,吵得是不可开交。凤殷然瞧着头疼,顾不得自己这一身打扮,足尖一点翻身跳到太子身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点了他手上麻穴,趁他松手的时候把九姑娘拽了过来。

“莹娘,带九姑娘先去歇着。”将惊魂未定的九姑娘推到莹娘怀里,凤殷然朝她递了个眼色。早受了朱雀提点的莹娘自然知道他的身份,得了他的吩咐哪里敢不遵从,忙扶了九姑娘对呆立当场的姑娘们喝道:“还站着干嘛,散了吧散了吧,都回自己院子里去。”

好不容易这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终于嫋嫋娜娜地散了个干净,凤殷然才松了口气,袖子却被醉的不轻的纾颜屏羽攥在了手里。“我都要成亲了,也该给临渊挑个媳妇!你们瞧这个小丫头长得像不像殷然?我要把她送给临渊……”

倚在楼梯扶手上看热闹的段紫漪闻言很不给面子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说这是青楼舞馆,朱雀倒也不敢给自家阁主准备太出格的衣服。因着凤殷然年纪还小,如今又是冬季,朱雀便给他换了一身缕金百蝶穿花桃红短襟小袄,下着近日流行的蹙金莲纹白绫窄脚胡服裤子和鹿皮短靴,衬得人纤腰欲折、双腿修长,的确怎么看都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不过他轻纱遮面,纾颜屏羽居然也能看出他“像”凤殷然,这眼力还真是叫人佩服。

恼羞成怒的凤殷然抬手重重点在纾颜屏羽的睡穴上,任他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踹了一脚。“要不是看在临渊的面子上,我一定要把他扒光了丢到大街上去!”

“我瞧他倒是对方临渊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段紫漪随口一笑,听在凤殷然耳朵里却是一惊。太子今日这么一闹,连紫漪这样的局外人都一眼便看出了他对临渊的心思不一般。这大庭广众之下人多眼杂,若是传到好事的人那里,指不定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来。这个人头猪脑的纾颜屏羽……心里不爽的凤殷然忍不住又踹了地上的太子一脚,却还是喊来下人把纾颜屏羽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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