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跟着少素翾向韶华谷内走去的凤殷然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他,只是低着头机械地迈着步子,宝石似的眸子里满是迷茫。许是看那积雪路面看得久了,凤殷然只觉眼前越来越亮,独剩一片纯净无尘的白色,就像……
忍不住停下脚步,凤殷然的视线完全被那亮白色遮挡,那样干净纯洁的白色,却教人无比的绝望,让人觉得仿佛已经生无可恋。凤殷然茫然四顾,却看不到身旁的方临渊和少素翾,辽阔的白色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心里不由一痛,凤殷然看着周遭的冰雪,心底涌出一丝惧意。寒冷的风携卷着雪片如刀锋划过脸颊,那风声听在耳中,竟像是不断的哭号,勾起人心底最哀伤的怨怒。他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恐惧,低头间却只能看到冰面上自己的倒影。映着那剔透的冰面,凤殷然的眸子越发妖异,倒像是真的变成了酒红色一样,里面没有惊慌,只有冷笑,如同嘲笑他的胆怯和懦弱。
浑身一震,凤殷然死死咬着下唇才压住险些冲口而出的惊叫,他明明是与阿翾和临渊一起进入冰雪韶华谷,怎么会又看到了寒冰炼狱的景象?!而且这种感觉居然十分真实,与那时在遣星阁禁地看到的幻象截然不同,教他越发心惊。
说起来凤殷然大闹酆都鬼域之后,被关在寒冰炼狱受罚足有地府七百载光阴,时时刻刻受风刀冰戕之刑,又随琉音修习惑心术,成功渡过了诛心之劫,心志意念原比一般人要强上许多。可是正是在酆都鬼界七百年炼狱经历,让他心底深处对寒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强烈到他在面对冰雪韶华谷的景象时便爆发开来,竟让他不知不觉间借着冰面反光对自己用了惑心术,让自己陷进了绝望畏惧的幻觉之中。
“殷然!”
一声熟悉的呼唤突然在凤殷然的耳边响起,在那冷风呼啸而成的鬼哭狼嚎中听起来分外温暖。凤殷然怔了怔,双眼被一只柔软又暖和的手掌覆盖,整个人落入方临渊坚实的怀抱里。鼻息间满是他身上墨香与药香混合而成的淡淡香气,令凤殷然如坠冰渊的心终于再次有了热度。“临渊……”凤殷然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临渊……”他反复念着他的名字,那两个字仿佛要融化在唇齿之间,和着他唇上咬出的血一起吞进肚腹。从方临渊清亮的眼眸中,凤殷然看到自己的倒影,比雪色更苍白的一张脸,因染了血而分外艳红的双唇,犹如地狱里爬出的鬼魅,陌生无比。
看着凤殷然失魂落魄的样子,方临渊心中更痛,他们刚见到这谷中景象的时候,他就觉得殷然的神情不太对劲,却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竟流露出如此悲伤绝望的神色。虽有少素翾在一旁站着,方临渊却也不避忌什么,略一低头便吻上凤殷然的双唇,无声的用自己的温度唤醒恍惚的殷然。
同样为凤殷然担心不已的少素翾瞧着方临渊的动作,脸上一红忙别过头去,忍不住又偷偷看了看似乎情绪已经平稳下来的凤殷然,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想起殷然刚刚的反应,才舒展开来的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殷然身上还发生过什么事情,是他这个陪了他两辈子的人都不知道的么……
缩在方临渊的怀中稳了稳心神,凤殷然缓缓顺了顺气息,虽心口痛得厉害,神志却是彻底清醒了过来。只是刚刚他在幻觉之中,分明还看到了些许和临渊有关的画面,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反而淡的几乎抓不住痕迹,如今能记得起来的,只剩临渊孑然孤单的背影,和那首不知被谁低声念着的情诗。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殷然?”方临渊看着正出神的凤殷然不知为何突然念起这首诗,虽有些疑惑,但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抱着凤殷然的手臂不由更紧了紧,“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倚在他肩头的少年,在白雪反光的映照下,皮肤通透苍白,像是要随时消失在他怀中一样,教方临渊心里酸楚隐隐作痛。
凤殷然回神抬头,见方临渊和少素翾望着自己面露担忧,心中莫名的愁绪不禁淡了许多。他重又看了一眼脚下光可鉴人的冰面,想到刚才自己被这漫天飞雪勾起当年在寒冰炼狱的记忆,继而失控使出惑心术的让自己也着了道的种种,心里不由有些后怕。这惑心术本就是一门邪术,操控人心编织幻境全屏施术者的意念操纵,如他方才那般绝望无助的心情,甚至能致中术者自戕身死!若不是他把琉音留下的那两件东西分别送给了方临渊和少素翾,只怕他们刚刚早就身不由己种了他的幻术,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没事了,让你们担心了。”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凤殷然从方临渊肩头退开,煞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血色。“可能是最近赶路太急有些累了,等下好好休息就好了。”
方临渊与少素翾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瞧着他脸色还是不太好,便默契地没有开口继续追问。“那我们……”少素翾正要说带他们到谷中宅院去,抬眼间却瞟见前方路上立着一人,顿时愣在了当场,“琉音?!”
听得这一声惊呼,凤殷然和方临渊这才注意到茫茫雪地上,一人红衣如火,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正是武林人称人间三劫之一的琉音。时间仿佛在他的身上留不下任何踪迹,此时的琉音与凤殷然七年前初见时毫无分别,唯有眉眼间的冷意更加深重。仍是一件简单大气的红色单衣,仍是赤足如蜻蜓点水般立在白雪之上,这样的琉音让凤殷然不禁怀疑是否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雪夜。他望着琉音,这才惊觉世间似乎只有纯白剔透的冰雪,才配得上艳绝冷傲的琉音,衬得出他亦仙亦妖的美艳妖娆。
“素翾,你带方临渊回逍遥居等着。”琉音说话间目光只落在凤殷然的身上,眼底有淡淡的暖意,他说着招了招手,一如当年殷然随他学习惑心术那段日子,他常做的动作,“殷然,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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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琉音带着凤殷然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沿途虽满是冰雪覆盖,但也能看出雪下曾经郁郁葱葱的奇花异草,如同包裹在剔透冰层之中,让人不禁叹而称奇。
两人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来到一处拿冰砌成的房子前面。一直默而不语的琉音这才回头看了看缩在狐裘中面色发白的凤殷然,忽然抬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带着淡淡清香的衣袂轻轻划过,竟让凤殷然莫名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师父。”习惯了韶华谷中的景物,凤殷然方才从自己的幻觉中清醒过来后,已经不再被那些情绪所扰,心神早就安定下来,只是天生畏寒的身体,对这里的寒冷还感不适。见琉音立在冰屋门前,清冷的容颜此时带了些许安慰笑意,凤殷然不禁心头温暖。他虽平时直呼琉音名字,但是心底除了父亲凤桐之外,崇敬孺慕之人便只有琉音和凌晏。如今阔别多年后再见琉音,思及儿时随他修习惑心术的几日时光,张口情不自禁便唤出了这个称呼。“阿翾说师父这几年来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频繁,可是惑心术出了什么差错?”
琉音虽也指导少素翾习武,但是教少素翾学的武功都是他父亲少逸莫当年留下来的秘籍,而真正传承他的衣钵、归入他门下的弟子,唯有凤殷然一人。见自己这徒儿甫一见面便问出这个问题,琉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拉着凤殷然往屋中走去,一边道:“且不说这些,你跟我过来见见你太师父。”
太师父?以前从未听琉音提过他的师父,推算起来应该也是古稀老者了吧?难道他老人家也在这苦寒的冰雪韶华谷之中?凤殷然愣怔地被拽进房中,却见屋子中央只放了一口透明的冰棺,里面躺着个极美丽的妙龄女子,脸上还带着淡淡微笑,仿若刚刚睡去一般安然祥和。
凤殷然正茫然望着那棺中的女子,却听琉音在一旁道:“殷然,给你太师父见个礼吧。”
虽是满心惊愕,凤殷然还是乖乖跪下,规规矩矩地给冰棺中的女子磕了个三个响头,轻声道:“弟子殷然,拜见太师父。”
看到这样一幕,琉音微微有些出神,愣了片刻才上前亲自扶了凤殷然起来,温声说道:“婷雪最是喜欢小孩子。我初见你和素翾的时候就常想,若是她还在,定然也会欢喜我亲近你们。”脸上现出追忆的神情,琉音说着抚上棺盖,仿佛隔着那透明的薄冰抚上棺中女子的面颊,“殷然,你掌管着遣星阁,通晓七陆八海种种是非,是否也如世人一般,认为师徒相爱,是大逆不道、有违伦常?”
琉音颠三倒四地几句话,在凤殷然听来不啻一道惊雷炸在耳边,如果他的理解能力没有出错的话,琉音爱上了自己的师父?岂不是同那小龙女和杨过一样?不过,瞧这棺中女子正当妙龄,怎么也不像比琉音年长的样子,莫不是如小龙女一般驻颜有术不成?凤殷然胡乱想着,嘴上却不由说道:“世间最难得一人真心相爱,又何必拘泥与身份地位,甚至是年龄性别呢?”凤殷然说这话倒不光是开解琉音,更是想到了自己和方临渊。虽说荣韶、沧爵两国民风开放,并不忌讳同性相爱成婚,但若是有朝一日方临渊站到更高的位置之上,成为帝王君主,他和他之间,是否还能和今日一样呢?
即便并不在意俗世眼光,琉音听了凤殷然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辩白,心中也是十分欣慰。“你果然最适合做我的弟子……”琉音难得眉眼上也染上喜意,眼波分外澄亮迷人,“我这些年困在这里,回想起往昔浪荡江湖的日子,越发感慨怀念,无一日不想豁出性命,随意走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便死在那里也好。”
凤殷然虽略知晓琉音体质特殊,只能待在酷寒之地,却不知竟严重到如此地步,“师父你……”
挥手打断他想说的话,琉音并不在意地笑笑,“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话本传奇里的故事。也不知道你看了遣星阁那么多卷宗,是不是还有兴趣听我说说些旧事。”不出所料地见凤殷然忙不迭点头,琉音笑着低下头,望向棺中安稳长眠的女子,冷漠的俊美的面容终被心底柔情化作一泓春水,“说起来,婷雪她,其实是只花妖——”
关于妖界的传说,凤殷然这些年来也看过不少。与四分五裂的人界不同,位于巧篁大陆的妖界共有五个部族,分别为紫桑、琅瓛、青旸、赫斯和蓝盈,而只有五大部族的族长,才有资格参加妖王宴,争夺千年一任的妖王之位。
琉音的师父婷雪,正是妖界青旸族中由雪莲幻化而成的花妖。三百年前,她机缘巧合之下与紫桑族的族长夙郗结识,并耗费自身修为救了夙郗的好友殷风月。没想到那以一己之力化解四界千年争斗的瑾晏王殷风月,正是创建霙墟世界的天君阑夕玄月的转世。成功渡劫得返神界的殷风月感念婷雪的恩情,便把这最适合婷雪修炼的冰雪韶华谷交由她来看顾。
直到三百多年后,婷雪一日回巧篁妖界探亲,返还的途中路过一个全村被敌军屠戮的村庄,心中不禁有些不忍。她四处寻找是否还有人生还,却发现了一个被双亲护在身下免遭一劫的婴孩。婷雪见那男婴生得玉雪可爱、双眼颇有灵气,一时心软便将他抱回了韶华谷,亲自收养照料。因那男婴双眸如琉璃般通透、笑声悦耳,便以此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做琉音。
婷雪虽是花妖,但因与殷风月等人颇有交情,又受紫桑族长夙郗所托,三百年来同飔肜宫、遣星阁和景曜会多有往来。她见琉音一日日长大,对自己越发依恋,而自己渐渐竟也对琉音有了别样的感情,既觉迷茫又觉惊慌。只好借口琉音已经年满十八,以应该出谷游历为由,把琉音赶去刚换了阁主的遣星阁帮忙。
婷雪本希望借此机会平静自己的心绪,也让琉音出谷多认识一些朋友,兴许还能遇到让他真正心仪的女子。谁知琉音来到帝都之后,与少逸莫等人走遍周边各国,见过形形色色对他美貌痴迷的庸脂俗粉后,反而更加明白了自己对婷雪的心意,趁着自己加冠之际,便对婷雪表白了心迹。直言即使遭天下人唾弃,也愿与婷雪长守韶华谷中,相依相伴、至死方休。
说到这里时,琉音顿了片刻,不知是不是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轻狂肆意,眼中的光芒仿若能点亮天下。凤殷然望着倚在冰棺旁低低诉说往事的琉音,不难猜到婷雪听到琉音这话时的反应,也不难猜到他们不畏世俗眼光走到一起后日子的甜蜜。但是……看着冰棺中长眠不醒的婷雪,凤殷然不禁叹息,太早知道了这故事的结局,再回头听那些曾有的欢悦时光,总是让人心头酸楚。
果不其然,幸福的日子只持续了五年。正当婷雪与琉音沉醉在他们的爱情中时,魔界的新任魔君麒非为了古籍中一个莫须有的仙丹方子,开始大肆搜罗炼丹的物品,其中有一味便是千年以上修为的雪莲花妖的元神。而正在这时,琉音与同他并称人间三劫的凌晏、方柔相约比试,一天一夜的激战后,功力耗费大半的琉音因为宁西楼的失误,半路遇到仇家伏击,受了重伤,若非婷雪用修为替他续命,只怕已经命丧黄泉。以凡人之躯承受了雪莲妖气的琉音,却只能待在寒冷的地方,否则必然殒命。谁知麟非的人马便在这个时候攻入了韶华谷。为了保全琉音,婷雪不惜自毁元神暂时击退了麟非,并散尽自己的功力护卫在韶华谷之外,几近魂飞魄散!……
“当时我抱着她渐渐僵冷的身子,心中恨意无边,惑心术顿时失去控制。若不是凤桐等人赶来的及时,只怕我已冲出谷去,屠尽周边几个城镇。”琉音说这话时,脸上无悲无喜,仿佛说的只是旁人的故事。“他们都劝我,既然婷雪希望我活着,我就该好好活下去。可是,”琉音嘴角泛起一丝冷然笑意,“只有我明白,我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心中陡然一惊,瞧着眼底蓄起杀意的琉音,凤殷然灵光一闪间似乎隐隐猜到了琉音的意图,但是那念头消失得太快,快到他根本抓不到头绪。引他前来北疆的文茂昌之事,接二连三派人劫持他的魔君,二十年前的旧事……一切的一切就像有人布下的棋局,一步又一步诱他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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