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站在前面的太子身影却是略晃了一下。翌宁心中得意,面上却是沉了脸色,道:“本王着人细细探查,发现这救灾的二十万两白银竟被人贪了半数之多!”
翌宁取出一本账簿递上去:“这是从负责购买牲口的汇通商行带出的账簿,上面记得清楚,入账的二十万两白银,只有八万六千两用作购买救灾的牲口与草料,剩下的十一万余两却是不知去向!”
账簿虽不厚,却似在朝堂上炸了个响雷。太子心中长叹一声:“卜尧铭啊卜尧铭,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罢了,这下只怕很多人要都陪你丢了性命……”待他回过神来,朝中众臣已是跪倒了一大片,纷纷奏道:“汇通商行侵吞灾款,丧尽天良,请皇上下旨严办!”
皇帝气得脸色煞白,哆嗦着手把账簿摔在地上,怒道:“即刻查封汇通商行,拿西北布政使进京严办!”
太子一语不发,平素挺得笔直的脊背竟有些微微发抖,瞧去便如逆行在掀天巨浪中的孤舟,虽锦衣冠带,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富甲天下的汇通商行可算得是自己经营多年的私库,现下竟为了区区十数万两银子被查封,西北布政使亦是费尽气力安□去牵制叶平的人,自搬石头砸自脚,便是疼也只能咬牙受着。
待到散朝,太子只觉得全身都僵了,一抬腿竟打了个趔趄。翌宁伸手扶住他,道:“殿下保重!”
太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二哥造假账,心里便不怕么?”
“殿下可记得,翌宁十六岁时去围猎,曾打杀了一只白老虎”,翌宁面上带笑,“与虎谋皮,怕定是怕的,可若不担些险,怎有虎皮铺席?假作真时真亦假,翌宁赌的便是父皇一个‘信’字。”
“二哥可要护好那张虎皮,莫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太子拍了拍翌宁的手,忽然想起刚才皇帝接过账簿,却是翻也没翻。
翌宁哈哈大笑:“翌宁身为男儿,怎么也是个娶,断不会嫁错郎的!”
……
夜色深沉,东宫犹自灯火通明,照得地上的石砖连纹路都纤毫毕现。太子面色阴沉,负手绕着梁柱已走了半宿,见个小太监端着茶盘进来,随手一挥,道:“搁那儿,再去点几盏灯!”
那人不应不退,只是袖手躬腰站着。太子怒从心起,骂道:“你是瞎了还是聋了,让你再去点几盏灯!”
那人抬起头来望着太子的背影,低声道:“殿下,属下这就是来给您点灯的。”
太子“嚯”一下转过身来,连忙伸手去扶那人,面上这才有了些喜色,口中低声道:“钱先生,你来了!”
那人让了一步,仍是躬着腰,低低道:“窗外的莺儿还在树上,莫扰了殿下清净。”说着便取出火折,把四角的灯燃了起来。
太子仍是负手走着,那人徐徐跟在太子身后步余,低声道:“此次事大,虽得了殿下的口信,钱川还是进来问殿下一声,可当真要走这一步?”
太子沉吟片刻,咬牙叹道:“若非火烧眉毛,本宫决计不会如此,这一步走出去便再没有回头路了。只是若不如此,莫说汇通保不住,便是本宫的命也保不住了……”
钱川悄声道:“殿下三思,汇通失了纵然可惜,但该弃车保帅的时候,该舍则舍。”
太子苦笑道:“这道理本宫怎会不懂,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让父皇得知这天下最大的商行钱庄尽握在本宫手中,他还会留我么?”
钱川叹道:“既然如此,那属下便去安排了。”
太子闭眼点了个头,道:“为今之计,只有再放一把火,但求火中取栗罢了。挑个伶俐的人去办,要快,更要把尾巴收干净些。那些分不清轻重,手脚又不干净的,趁早帮他们洗干净,切莫要再像前次一般。”
钱川应了是,正要转身退下,只听太子又到:“钱先生辛苦多年,翌远都是瞧在眼里记在心中,只是如今风大,先生保重些,莫要划歪了浆。若是船沉了,上头的人可是谁也保不住性命的……”
……
“东风景,晓月湖,湿冥冥柳烟花雾。黄莺乱啼蝴蝶舞,几秋千打将春去……”若云急匆匆抢进信和王府时,正听见若风哼着小曲,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问道:“王爷呢?”
“在园子里”,若风话刚出口,已见若云旋风似的刮进去,赶忙撵上去拖住他的手道:“王爷与小公爷正吃饭呢,再有什么急事,还待不得一顿饭的功夫么?”
若云刚要甩开他的手,若风又道:“他们二人聚少离多,便是天塌了,你我也先顶一会子。”听得这话,若云也不忍心进去,二人就着坐在园子外边的台阶上。若风见若云端着碗梅子,顺手拿了颗丢在嘴里,不想这梅子酸极,若风龇牙咧嘴,若云自在一旁笑得肚痛,瞧着一双蝴蝶扑着翅膀往园中飞去。
翌靖与叶平在园中设了桌小宴,菜色不多,却是样样精美,一锅青梅河豚熬得老道,汤色奶白,鲜香扑鼻,翌靖盛了一碗搁在叶平面前,自己却是饮了杯清酒。
清风徐来,满鼻尽是浓浓淡淡的花香,架上蔷薇随风漫落,正洒了一片在翌靖的杯中。翌靖执筷把花瓣挑出,却听得叶平一声轻笑。
翌靖挑了挑眉,叶平眉花眼笑,尝了一口河豚,道:“长康曾听闻云南有个碧塔海,名字称海,却是个湖,那湖水澄明似镜,清可见底。也正是这几日,湖边漫山杜鹃盛开,便如碧毯织霞。最奇的是湖畔的几树老花开至繁盛,花坠湖中,引来鲤鱼争食。要知杜鹃花蕊可是略微带毒的,鱼群食之便如醉酒一般浮于岸边,待到醉意散尽,却又去食那杜鹃,真是奇也怪哉。想来这‘吃一堑长一智’却是不顶用的,也幸得不顶用,否则这‘杜鹃醉鱼’的好景也不能瞧上几回。”
翌靖也不搭话,只将目光投在手里那个白瓷龙眼杯中,过了一息才仿如自语般喃喃道:“不是不顶用,只是情如饮鸩,明知要烂肚穿肠,却也甘之如饴……”
话入耳中,叶平心里却是又喜又悲,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愣了片刻才道:“好好的王爷说这些子丧气的做什么。本想讲个有趣的助兴,却招出王爷一番话来,倒是长康的不是了。”
翌靖目光温柔,抬眼一笑,“长康莫怪,我这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幸得你替我去瞧瞧这些天下至景,日后可要一一说与我听。若是说漏了,我便想法子罚你!”
这句出口,愈发让人觉得不详。叶平怔怔望着天光云影皆映入翌靖眼中,把他手中的那杯清酒接过一口饮下,嘴角噙笑道:“长康可不认这罚,早便说与王爷的,山远水长,左右王爷与长康一道去瞧瞧才是。”
日头渐高,若云与若风说了会子闲话,听着树上蝉鸣渐响,算了算时辰才进了园子。
翌靖接过若云手里的信,只瞧了一眼便脸色大变,叶平忙问道:“王爷,出了何事?”
翌靖目光似电般射向叶平,疾声道:“鞑靼偷袭凉州大营,杀我军士人民万余人!”
叶平一下子站起来,抓过信笺匆匆看罢便跑了出去,却是连声告别也未及道上。
午间还晴日和风,到了傍晚已是黑云压城。暴雨将至,进出城门的人群如蚁,人声嚷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寂。叶平骑在马上回过头去望了一眼余光中的京城,只觉得那巍巍城墙和重重宫阙便如一双泫然欲泣的泪眼,尽遮在千层绢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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