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晓不得”,皇帝放开她的手,重新把那个锦囊拿在手里,“时至今日你都晓不得,朕既然爱她,自然信她,可你从未相信过朕。”
程贵妃心中一惊,随即苦笑道:“眼下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信,只是证物便在眼前,皇上打开一瞧便知。”
皇帝轻笑一声,反手将那锦囊凑在灯上一燃,道:“朕既信她,也信你,只是你不信朕罢了。”
程贵妃呆呆望着火苗烧尽那个暗蓝色的锦囊,眼里终于流下泪来。
……
叶平从未料及自己有一日竟会与翌宁似这般坐在一处饮酒。
京城春季多是微雨,这日晨间却滚来几朵暗色浓云,待到中午时分,已是乌风暴雨扑卷而来。叶平打马自城外赶回,却见城郊五里亭里一抹浅青色身影依着生发出碧叶的梨树,脚边几坛陈酒胡乱搁着,望去没的有几分凄凉。
这位安平王爷素来面上挂着几分毫不在意的笑,或真或假地添着几分小孩儿心性盖过深沉心机,端得是一副天家子弟的脸孔,又或者是银甲红枪驰骋疆场,叫敌军闻之丧胆的杀神修罗,如今瞧来,却也不过是揣着一腔失意的伤心人罢了。
叶平心中一动,忽然勒住马缰,往五里亭中走去。
翌宁抬头看了叶平一眼,却也毫不吃惊,便如招呼熟稔旧友一般随意道了句:“坐”,又将酒坛递过一个给他。
叶平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一股子甘洌的酒香钻进鼻孔,是陈年的女儿红。
失意人伴失意人,二人沉默对坐饮酒,过了半晌,只见一道紫龙割破暗沉的天色,闷雷炸耳,雨柱如银线般瓢泼而下,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天地皆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
五里亭地方甚窄,又无墙壁遮挡,顷刻间两人外袍便湿了。翌宁恍如未觉,只自顾自饮着坛中佳酿,望着亭外的风雨凄然一笑,道:“可是天兵天将来捉我这不肖子孙回去交予雷神处罚?”
叶平一愣,默然不语,却听翌宁又道:“何苦如此大动干戈,我在这世上生无可恋,若要性命只管拿去便是……”
“王爷过虑了”,叶平饮了一口酒,答道:“手足兄弟,血浓于水,如今大局已定,断没有人想要王爷性命的。”
“小公爷怎么知道”,翌宁望着天边电闪雷鸣,只觉得这些子霹雳俱是落在自家身上,浑身痛不可当,那日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得了天下,失却的也未必不如天下。
天下也好,那人也好,自己原来从未得过,却不知失去的时候也是这般痛彻心扉。痴心错付,最终果然苦了自己,只是生于这滚滚红尘,谁又堪得破,谁又不是痴人?
翌宁抱坛朝叶平一迎,道:“小公爷说我不会死,我便信我不会死”,他仰头狂饮几口,道:“承小公爷吉言,翌宁敬你!”
叶平也不推拒,举坛应道:“臣不敢妄言,臣只是相信他不会辜负皇上所托,不会辜负江山社稷,不会辜负天下。”
翌宁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公爷这番话,翌宁佩服得很!翌宁自诩英雄一世,如今败于大哥之手,却是败得心服口服!败便败了,只是翌宁要他做那千古一帝盛世英主,要他四海来朝万姓称臣,要千秋后世代代传颂他的贤明仁德,方才对得住我这个‘败’字!”他拎起酒坛仰面豪饮,不管不顾馥郁的酒液泼了满脸满身,只伴着席卷天地的雷雨纵声长笑。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叶平亦抱坛立起身道:“王爷的胸襟气度,叶平好生敬佩!”
“翌宁与小公爷,原该是知己挚交”,翌宁又抱起一坛酒拍开泥封痛饮几口,掷给叶平。
叶平接过畅饮,却听得翌宁道:“庄子曰‘至人无己’,这皇位既是须弥,又是芥子,为君者胸怀之广包举宇内,藏纳四海,却又小至不可再容纳半点私情。”
叶平心中一凛,举目望向翌宁那张迎着风雨的脸孔,听得他问道:“倘若今日我在酒中下毒,用小公爷的性命去与大哥换那皇位,小公爷猜这结局如何?”
叶平浑身巨震,口中虽答不上来,但那答案分明写在心里。权势之极致,一旦登上,再跌下来便是粉身碎骨,而那根惟一缚住他的线,原是握在自己手中。
风狂雨暴,步步紧逼,叶平紧紧靠着那株摇曳的梨树,任由倾天般的水柱刮在脸上,却连半点痛楚也未曾觉出。翌宁不算响亮的声音盖过雷声,清楚地印在叶平耳边,“仲英所求,与小公爷别无两样。”
……
叶平回到府中时风雨已小了许多,叶老夫人见他浑身湿透,脸色煞白,一双眼中全无往日神采,着实吓了一跳,待欲细问,又见他挥了挥手,自朝房中去了。叶老夫人放心不下,捱到晚饭时分亲自到叶平房中,只见他浑身滚烫,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已是发起了烧,忙一叠声唤人请大夫来瞧。等大夫仔细诊断过了,又道没有大碍,只是着了些风寒,方才放下心来。
叶平昏昏睡了半晌,及到掌灯时分转醒,瞧见叶老夫人坐在桌前暗自抹着眼泪,忙下床来道了句“儿子不孝”,眼前却是一阵昏黑。
叶老夫人急忙让他躺回床上,握了他的手,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你好好的,便是对娘最大的孝顺了。”
叶平心酸不已,蓦一转眼,却见她鬓角已有了几缕银发,只觉得鼻中一酸,眼中的泪水便要滚落出来。
叶老夫人摸了摸他的额头,似是松了口气,半晌才缓缓道:“你十二岁那年上元节观灯回来,也是这样迷迷糊糊烧了几日,娘急得团团转,不消半日也病倒了,那时你妹妹还小,只拉着娘的手暗自垂泪”,话到此处,却是叹了口气,又道:“今日又是如此,一个病倒在床,一个只顾落泪,却怎么也不肯开口说句所为何事……”
“儿子让娘担心了”,叶平微微闭了双眼,嘴角悄悄滑过一抹苦涩的笑,“从今往后再不会了。”
叶老夫人拿帕子沾去眼角的泪,欣慰地笑了笑,又替他掖好被角,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去。
叶平服过药,待得三更天,药力一催,又发起烧来。他心中煎熬至极,只愿就此烧死过去,了却此生最好,迷糊中一忽儿瞧见叶老夫人泫然欲泣的眼睛和鬓角白发,一忽儿耳边又听得翌靖那句“此生此世,得你祷告一日,我便好一日”,一忽儿又闻见漱云溪边那片姜兰的芬芳,一忽儿又觉得有狂风暴雨打在身上,滴滴灼得生疼。
叶平勉力挣扎了大半个时辰,浑身出过一阵大汗,病痛松缓几分,复又转醒过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正要唤人倒杯茶水,却见不知几时昏黄的烛火边已杵着个影子。他心神大痛,每看一眼都觉得有把刀子在割着自己的心,只盼着此生再莫与他相见,偏又害怕真的再见不到,只顾痴痴盯住细看,用那剜心的刀子将这轮廓一一刻下,此生再不相忘。
翌靖站了片刻,正欲转过身来瞧瞧叶平好些没有,叶平见他影子晃动,忙眯着双眼装睡。翌靖缓缓坐在床边望着他,忽然觉得这相识了十数年的人竟是从未有过的疲惫憔悴,他伸出手去,在空气中细细描画着叶平的轮廓,又怕惊醒了他,只将动作放得极轻极慢。
叶平心似刀绞,思及自己竟要亲手剪断两人之间这丝丝缕缕的牵绊,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偏又要费力压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翌靖一慌,忙俯身贴到他唇边,问道:“长康,可是又难受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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