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守诚努嘴示意帐外有耳,冼朝歇了声,隔了一会儿,袁守诚才道:“冼师侄真不去看看裴九郎?怎么说他也曾对你一片痴心。”
饶是为这损兵折将、伤痕累累一片担忧,陈子衿与杨笑澜仍是被这话逗笑了道:“师叔自己神出鬼没,倒晓得取笑师妹。”杨笑澜道:“九郎英勇,今儿有赖他了,子衿你且去看看。”陈子衿点头应了,过一会儿带着一碗煎好的药回来道,“大夫说裴九郎只是外伤严重,用几副药好生将养即可。”冼朝点点头,看了笑澜一眼。她与裴笙并无半分私情,只是这一路辛劳怎么都有些同仇敌忾的交情在,裴笙为职责所伤,她去看他一看,也属正常。但她先前为气笑澜与裴笙暧昧,此举对裴笙来说大为不妥,未免误会她索性也就狠了心不去探望,免添无奈。
杨笑澜斜斜躺在榻上,有气无力地任陈子衿给他喂药,还碎碎念道:“明明是外伤,为何偏要服药。”
袁守诚笑道:“若非适才将珍稀的固本守元之药先一步让你们服下,笑澜哪还有说话的力气。”
杨笑澜道:“袁世兄怎的会在这里出现?那袭击我们的女人似乎与你相识,可是你的老相好?”她这一问,问出二女心中疑惑,那女人避开袁守诚的样子,她们都看入了眼去。
袁守诚失笑道:“我可没这等福气,女国有两位国主女王,那女子是小女王末莎。”
“女国的小女王为何会和那人混在一起?”杨笑澜疑惑道,“女国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设立罗故而要杀我们?”
“佛法广大,女国早受佛荫,又怎会不愿接受。”
“原来师叔从大女王处来,可是这设立罗激化了大小女王之间的矛盾,而小女王又为那人所动?小女王见着师叔就躲,是不想直接和大女王撕破脸皮?”
袁守诚赞道:“冼师侄所料无差,方才笑澜与裴九郎所用之药,也是大女王所赠。大女王得知此事便在她的领地等着你们,彼处山势更高,笑澜需养好了伤再出发不迟。”
听着帐外打扫战场,议论死伤,将尸体抬走的声音,杨笑澜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乏力与厌倦,她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那人的事情,为何那人偏偏要处处针对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要亲手杀死她。纵使身上痛苦难当,她依旧带着困惑许久的疑问昏睡过去,梦里头也未得安宁,她梦见杨谅将她狠狠踩在脚下,那眼神中的怨毒仿佛积郁千年。
☆、第六卷 人生如梦
第一百四十七回
杨丰、杨嵩与一干手下的归队,令得杨笑澜安心不少,这支不过三十人的小队,论实力与装备可远超先前。只是,领着兵士奉命西来,所剩兵士不过三三两两的几人,无论是杨笑澜还是裴笙均觉得面上无光,心头扫兴,回去还不知该如何同杨坚交代。
整编了队伍,处理了死者的尸体,将物资齐备,一行四十多人继续上路,杨笑澜一路都在盘算着之前能杀死杨谅的概率有多少,这般放虎归山是不是自寻死路,恨自己为何就这样轻易地让他走了,面具里的她心情不佳,阴晴不定,仅偶尔回应袁守诚、陈子衿与冼朝两句,也懒得开口。
贾道对这群生力军兴趣浓厚,尤其是对神相先生袁守诚充满了好奇,既想要求问自己将来的命数,又怕从袁守诚的口中听出些不好的事来,委实矛盾。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为了维持自己神相先生的神秘形象,袁守诚面上总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杨笑澜等人从他口中得知,自从大兴善寺一别,他四处云游,不知不觉一路向西,就到了女国,与大女王苏毗末羯甚为投契,也得到了不少关于救世一事的信息。但是有些事情,苏毗还是三缄其口,只说是到了该说的时候遇上了该告知之人自然会说。按照地图所示,女国大女王所在比之羊同还要远些,最省事的方法是先过路女国到羊同,之后才去大女王的碉楼所在,但在袁守诚的执意要求下,杨笑澜还是决定先见一见大女王苏毗。
此时已是冬季,时常有大风大雪阻路,若非袁守诚带路,众人很容易就困在这冰天雪地之间,以贾道对此地之熟,亦不敢贸贸然地在冬季穿行。待要将路记清,袁守诚却道,路途几多变化,记也无用。这等白茫茫一片的景致,对杨笑澜等颇为吸引,气候虽恶劣了些,空气远较之前稀薄,但呼吸间皆是冰冷的纯净。冬季的寂寥萧瑟,冲淡了来路的艰难死亡,就好像这寰宇之间,少了许多纷争似的。
附国与女国的边界地带是小女王的地盘,越往西则大女王的影响力越大,待乘了羊皮筏,渡了弱水再行几日便是大女王碉楼所在。大女王的碉楼有九层,建于高山之上,直插云霄,比之附国所见之楼更雄壮几分。碉楼前挖有壕沟,放下碉楼的大门即是壕沟上可通行的桥。在碉楼高处眺望,恰可见山后的错木昂拉仁波湖,湖中有一鸟岛,夏时千万鸥鸟飞舞,遮天蔽日,甚是壮观。每逢十月,女国巫者则依靠召鸟占卜来预测明年的吉凶收成。
本对大女王苏毗的热情迎接心怀感激之情,但当裴笙看见大女王边上着羊羔裘衣,文锦为饰,脸上两大块高原红明显,身姿眼熟的小女王时,勾起被伏击损兵折将的恨意。他站定身子,对杨笑澜沉声道,“请杨将军准我一战,为牺牲的兵士血恨。”对于小女王肆无忌惮出现在此,杨笑澜也大感意外,失神之下看向袁守诚,他亦是一脸的未知。杨笑澜皱一皱眉道:“九郎先稍安勿躁……”
小女王末莎自是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前脚刚杀人无数后脚又要迎宾,她也觉得没趣,可是大女王要求,她又有什么办法。当下只好放低了身段来解释,她与杨谅素来有货物往来,今次是受了杨谅的蛊惑与挑唆,以为杨笑澜一行是盗了大隋使团之物假冒使者,窥觊女国的财物,意图对女国不轨。直到看见了袁守诚始觉不妙,但木已成舟,回天无力,只能向杨笑澜等人致歉。
裴笙却道,这分明是狡辩,若真是如此在当日为何不先行说明,反而与杨谅一并离去。致歉又有何用,那些死去的士兵又该如何?他们是白白牺牲了么!言下之意,是要小女王赔命来的。
裴笙的激烈出乎众人的意料,作为主事者的杨笑澜不言不语,瞅着藏在羊羔皮袄里的大女王,只想着小女王的言辞经不起推敲,由得他一再发挥,也不劝阻。小女王面色难看,想要发作看了一眼大女王却又忍了下来。几双眼睛都齐齐看着大女王,看她如何表态。
只见大女王苏毗末羯先是与袁守诚有了目光接触,似是请他出言调和,袁守诚报之苦笑。她思量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到了戴着青铜面具的杨笑澜身上,“此次末莎鲁莽,纯属误伤,还请杨将军原谅则个。末羯约束属下不利,亦是不该,杨将军要末羯如何偿还,末羯无不照办。”一出口是标准汉话,众人惊了一惊,可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将此事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如何偿还,无不照办,她杨笑澜能让这一国之主如何偿还。裴笙还想说话,给一旁的冼朝扯了衣角制止了。裴笙这才察觉先前自己的举动已是以下犯上,越俎代谋,对杨笑澜委实不敬,当下立即噤了声,不敢多言。
这个小动作没有漏过苏毗的眼去,从引杨笑澜一行入内,她的视线一直集中在面纱遮脸的冼朝身上,冼朝的身姿给她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与她从小听过的故事里的人颇为相似。她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冼朝,也从未见过故事里的人,但是以她多年对女国使命、岩画和对故事的研究,她直觉冼朝便是她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人。当即微微一笑道:“前债我们再清不迟,诸位远道而来,历经千难万险,不若先请休息如何?”
“不必了。”杨笑澜眼见这大女王仔细打量冼朝,小女王则一直打量着陈子衿,心中很是不悦,暗哼一声,道:“某奉陛下之命,将设利罗颁赐九州,既然将设利罗交予女王,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女王乃一国之主,先前的那一笔债就待某回朝之后请陛下来为阵亡的兵士讨回公道。某尚有羊同要去,不劳女王费心招待。”这话已说得强硬,将对女国的不满尽现。岂知苏毗却丝毫不动怒,又是一笑道:“与你们汉人说话真累。袁先生与苏毗可是老相识了。当知女国本就敬奉阿修罗王为神,今日阿修罗王与瑶姬到访,苏毗怎能不竭诚以待。”
瑶姬?听到这个名字杨笑澜一愣,直直望向苏毗,这才将这个女国的大女王看清,与小女王装束相若,绿松石、砗磲、蜜蜡镶以金饰累赘,裹在皮袄中的身材比小女王还要小上几分。双颊上的高原红痕迹没有小女王明显,眼眸清亮坦荡,嘴角的笑意则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
袁守诚从旁道说,眼瞅着即将有一场暴风雪,贸然前往羊同,怕讨不到好去,不妨等风雪过去再启程不迟。
杨笑澜点头说好。待安顿下来,裴笙依旧别扭,杨笑澜只拿客观事实说与他听,她看着小女王心里头也是蹭蹭蹭的冒火,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让小女王赔命,不过是意气的说法,故而她才说待回到大兴让陛下做主,只是按照目前的形势看来,这始作俑者却是大兴的汉王。裴笙在她的指引下,这才想到关节之处,汉王,一切都是因为汉王杨谅,他一直听说杨谅与杨笑澜有着宿怨,今次才是真正的领教,那么之前有传说汉王带人在城外暗杀笑澜……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是传说了。
按例夜间有女国的宴请,杨笑澜与陈子衿、冼朝还在房内说话,苏毗先一步找来,说是借杨笑澜有事,一双妙目却盯着已然放下面纱的冼朝,油灯昏暗光影使得她柔和的轮廓笼着淡淡光芒。冼朝警觉地朝她瞪来,因着小女王的关系,她对这大女王也全无好感,美目中除了不悦,还是不悦。苏毗微笑地请她与陈子衿先去宴席的地方,指一指角落里的馄饨,不忘提醒,有为混沌备下吃食。
杨笑澜的疑问苏毗都看在眼里,她猜想,在面具中这人该是怎样的眉头紧锁,想到有趣处,脸上笑意更甚。她问,能否将面具摘下,让她一睹阿修罗王的真容。杨笑澜后退一步,满是戒备,无论是提到瑶姬、混沌还是此刻的要求,都使她心里响起警钟,这大女王却一派从容,兴致盎然。片刻的沉默后,杨笑澜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凡事都有代价,大女王愿意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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