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程,我的头发真的好看吗?”小草包拿手摸着自己新剃成的小平顶,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程显了。
程显将洗好的碗一一放回搁板上,他看岳骏声一眼,“嗯,我觉得挺好。”
立秋过后,“秋老虎”来势汹汹,好几回岳骏声摸着长长了的头发喊热。程显二话不说,这天吃完饭就带小笨犬上巷子里的剃头铺削了头发,顺带也削了他自己的。老剃头师傅擦擦擦擦挥刀如风,十分钟剃一个头,清一色的小平顶,用老师傅自己的话说:“非常清爽!”
程显朝镜子里一看,——他自己倒没什么,他是一直顶着那当兵的发型过来的。主要是岳骏声猛看上去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头上光秃秃的。不过看久了,觉得到底精神一点儿,很像个朝气、利落的大男孩了。之前岳骏声留着那种卷心菜头,头顶上毛发旺盛,四周围剃得单薄,蘸上发胶一梳,说不尽的油头粉面。程显看那发型不顺眼久矣,这不,逮着个机会就让老师傅给岳骏声推平了,也不理会那小笨犬一脸委屈地拿手在头上摸来摸去。
付完钱,程显拉着岳骏声就走。
程显在前面走的急,岳骏声的步子却拖拉着。程显什么也不说,拽着岳骏声走到拐角的小店,给他买了一根冰棒和一包奶糖,然后放慢脚步,缓缓地领着岳骏声往家去。
湿热的晚风轻柔地拂掠,风中有浓郁的草木的清香。知了在街边的树上鸣噪,路边晃动着一个个纳凉人的影子。走着走着,程显突然问:“现在你还觉得头上热吗?”
“不热了,但是也不好看了。”小草包十分郁闷地啃着冰棒,过了一会儿,又问:“程程觉得呢?”
程显看他一眼,“这样比以前好。”
“程程觉得好?”小笨犬似乎一心想要说服自己,他把程显的手抓得紧紧的,“那就好。”
然而回家后,岳骏声还是一个劲儿地对着镜子猛瞧,两手不停地摆弄头发。
程显走到厨房收拾,把多余的碗筷洗一洗放回橱柜。在他收拾的当口,岳骏声跑来问他:“我头发是挺好的吧?”
他说:“挺好。”
过一会儿,小草包又跑来问:“我头发不难看?”
程显答:“不难看。”
五分钟过后,岳骏声又问了差不多同样的问题。程显压着声音回答了,“你头发没问题。”
三遍过后,岳骏声终于不再来问,而只是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吃糖,开着电视却不去看。
见他如此,程显心中流过一波阴郁。看来他眼中的“挺好”,连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岳骏声都怀疑。当然了,他执意要岳骏声剃掉之前的发型,并非由于那个发型不好看,而是那个发型以及那个发型所代表的世界,让程显感受到一股威胁。
那个世界跟程显无所交集,格格不入。来自最粗糙的丛林世界的程显,对那个精心修饰雕琢的世界几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反感和憎恨。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个热衷于那样一个发型的岳骏声,一个对那个世界恋恋不舍的岳骏声,很难真正地理解他,同他长久相伴。一种恐慌感驱使他推平了岳骏声的头发,他在暗暗地同那个世界抢夺岳骏声。他把岳骏声牢牢地攥在手里,攥在这个小小的H城的老城区,攥在远离繁华的寻常巷陌,以为如此便能如愿以偿,便能过上他想要的那种生活。有一个问题他从来不敢去想,那就是这种生活是不是也是岳骏声想要的?如果不是,他该怎么办?
呵——他带岳骏声逃离了Y城,逃离了Y城的人和事,到如今还能谈什么怎么办?当初是岳建益自己说把儿子交给他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怎么办?一个像他这样一头从丛林中撕杀出来的野兽,何必去婆婆妈妈地思考这个那个,像个战战兢兢的娘儿们似地一遍遍地问怎么办?
程显胸中渐渐涌上一股无名火,他像是碰见敌手一般沉下脸来。他径直走到沙发旁边,定定地凝视一边吃糖一边看电视的岳骏声。又是那种赛猴戏的综艺节目,嘈嘈杂杂的男女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戏。程显一皱眉头,俯下头想要亲吻岳骏声。他想像往常一样用一个吻来驱散烦忧,用一个吻来消除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距离。他也需要这个吻来坚定自己的信念,也需要这个吻来助他看清现在和未来……
正当程显要吻下去的时候,岳骏声突然“咯”地一笑。他被电视上的综艺节目给逗乐了,笑得嘴角弯弯,眼里亮晶晶的。接着,他抬眼看到了程显。
“程程,来一起看电视——”
程显望着他无忧无虑的笑脸,望了好一会儿。他低低地说:“你自己先看吧。”就像一头逃回丛林的兽那样走向卧室,走到阳台,对着外面的夜景。
二十六、
平凡无奇的夜景,明明暗暗的灯火。楼房的黑影伫立在附近,伴随着夏末惨淡的蝉鸣。程显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想他用这平凡单调的日子禁锢住岳骏声的企图迟早要失败。即使岳骏声只是个有着六七岁认知的小笨犬呢,这种平凡单调的日子也早晚会被厌弃。也许小草包是喜欢他的,这种喜欢有多牢靠谁也无法回答——当然,首先他很可能缺乏资格要求给予一个回答。
对着这夜色,程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从叔叔那里听来的一件事儿: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取了个小他许多的妻子,两人的年龄差了差不多一轮。男人很爱妻子,帮助她,教导她,保护她,让她过上虽不算富足但至少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很快,小妻子就厌烦了丈夫的管束,厌烦了这种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平静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她年轻的心渴望着刺激,她天真的脑袋还满是幻想,她看见电视书报杂志里那些光鲜的男男女女,整夜整夜地羡慕与叹息。后来,小妻子逃走了,离开了年长而无趣的丈夫,逃到她心目中最繁华的地方,尽情冶游。她的丈夫追过去找她,希望她回家,可是他的小妻子却告诉他要离婚,因为她爱上了别人,爱上了别样的生活……
“程程,你怎么了?”正当程显越想越陷入躁郁的时候,身后发出这么一声。岳骏声光脚跑来,攀着门框瞅他。
程显呼出一口气,“没什么,你不去看电视?”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宁愿独自待着。
小草包探究地看着他,“程程,你在不高兴。”
沉默在两人之间一点一点发酵。程显看看岳骏声,“骏骏,你要是想,以后还是把头发按照以前留起来,到时候我再找一家好点儿的理发店给你修剪。”
岳骏声一愣,“程程你不是觉得我的头发挺好吗?”
阳台上没有开灯,程显只见到岳骏声昏昏灰灰的身影,浑身上下唯一双眼睛最是明亮,直直地盯住了他的心。
程显对着那双眼睛看了一看就避开了,他开始移动脚步,“嗯,我是觉得挺好,但是你觉得呢?你要是不喜欢,还是把头发留起来,照你喜欢的来,没什么……嗯,你去看电视吧,去看电视……”
说着他从小草包身边走过,走进卧室,开了灯。他胡乱地在柜子里翻找,随便抓了一件干净的汗衫在手里。他听见岳骏声的脚步声去了客厅,心底有漫漫的茫然云雾般升起。等到那脚步声回转了来,他心上的茫然又是一阵动荡。他意识到岳骏声刚刚关掉了电视,“……怎么不看电视了?”
也就随口这么一问,却不想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上来,“程程,你在为什么不高兴?”
岳骏声从后面将程显抱住,下巴搁在他肩上。他的手环到前面握住程显的手,他的脸颊贴紧程显的脸颊,“程程,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程显抓抓他的脑袋,“乱讲,我不会对你生气。”被人拥抱的感觉像海水般漫过他的全身,这是他头一次被当作关怀的对象获得的拥抱。这种感觉多么陌生而奇妙。他一直是那么强悍,多少年前他就开始充当保护者的角色,给如今这只拥抱着自己的小笨犬做保镖,给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做保镖,帮助捉人。他跟危险为伴,他与阴谋同行。他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也是需要被保护的,被一个比他稚弱这么多的人关心爱护。知道有人在替你担心,知道有人在注意你的哀乐,知道有人愿意与你分忧,无论他们自己是否担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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