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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婶婶端着碗盘走出来,“人家程显有大事要忙,关机是不让你们这些闲人瞎捣乱。”

叔叔马上就不乐意,“程显才不会这样想人。”

婶婶鼻子里哼哼,赶程亮去厨房帮忙,“别光坐着吃干饭,一年忙到头,过个年也还指着我来忙,哪天把我累死了看你们怎么办?”

背着婶婶,叔叔拍拍程显,呶呶嘴,意思是让他别往心里去。

程显始终温和地笑着,他想,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往他心里去了,不是么?

初七那天,程显提前退了房,被扣了些押金,却也无所谓了。带着些不值钱的行李,他坐上南下的列车,连夜离开了春天里的Y城,他名义上的故乡。他转了一趟车,又换了两次长途汽车,最后坐黑车来到四季艳阳的少民聚居地,再一次住进黑藏家里。

见到他,黑藏倒是没一点意外,“哦,哦,你这次要待多久?住的长,房租有优惠!”

程显笑了笑,“不一定,看心情。”

程显在群山环抱的少民聚居地住下,像一只兽终于回归岩穴山林,每日追鹰逐兔,渴饮溪边水,饿食新死肉。阳光斑驳的午后,兽爪啪嗒啪嗒地踩在厚厚的松针上,金灿灿的光线下,上百只蚊蚋绕着他飞来飞去。

程显直挺挺地睡在黑藏提供给他的行军床上,每天差不多都睡上近十二个小时。每次黑藏从网吧值夜回来,都评价程显说:“你这每天比我那小侄女睡得还多。”黑藏的侄女半年前出生,如今还在吃奶。

程显好脾气地笑笑,他的脾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每天近一半的时间用在睡眠上,这让他的日子过得容易些。

起床后吃饭,两顿并一顿,在网吧里心不在焉地坐上一下午,换黑藏或是黑藏的伙计回去休息。过不多久,看看天色又黑,晚饭后很快又到了睡觉的时间。

每每程显捧着饭碗,靠在网吧的门槛上眺望西天的火烧云,其金红磅礴之势绝不亚于半日前的日出。他面向西方,整个面孔被映照得橙黄灿烂,这时他通常会忘记了咀嚼,冲着如火如荼的夕照望出了神。在这样壮观宏丽的自然之景中,他以为他看到了某种类似于永恒的东西。这永恒之物某种程度上震撼了他,也安慰了他,但并未让他完全的超脱。

程显也从没想过超脱,他只是自欺欺人地平静着,用长时间的睡眠来同时放空自己的头脑和肉`体,以便这一日日过得飞快。本来,他还以为自己会失眠,实际上,他每一觉都睡得不错。虽然睡得并不深沉,朦胧之际总有个淡淡的影子在晃动,可是他学会了“视而不见”。

醒来之后也无所事事,除了替黑藏看网吧赚些零头花花。不过那个狡黠的少民总是自作主张地把工钱从他的房租里减去,而不是给他现金。对此,程显习惯性耸肩。如今他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微微地带着笑。偶尔黑藏跟他聊天,说他“你这次来,话比上次少多了”,又说他“你这人明明看上去不老,可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已经很老了似的”,还会这样指着他道:“其实我们两个比起来,我更像汉人,而你才像个少民!”

这一下,程显终于忍不住大笑两声,顺带踢了黑藏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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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唧唧:推荐陈淑桦的这首《梦醒时分》o(∩_∩)o四十六、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少民聚集地也开始变得游人如织。每天程显出门都能看见导游的小红旗,听见呜呜的喇叭声。这些让他觉得焦躁,而包括黑藏在内的那些做生意的少民却都很高兴。直到这一刻程显才有点懂了黑藏说的“你更像少民而他自己更像汉人”的意思。望着游客光鲜的衣裳和猎奇的目光,他又一次感到是离开的时候了。比起在大都市里见到这些人,在这天地通透的少民聚居地遇上他们更让程显难以忍受。

正当程显这样拿定了主意,他突然发现在那群人最后走着两个男孩子,年纪看上去都不大。两个人的腿腕上均系着红线,他们手牵着手走在所有人之后,边走边笑。走到某一点上,左边的男孩咧着嘴,猝不及防地亲了右边的男孩子一口。右边的男孩子便也笑了,马上拍了下左边男孩子的屁股作为回礼。两个人嘻嘻哈哈,你拉我扯,快走几步跟上队伍,系着红绳的腿腕三晃两晃,消失在人群当中。

程显立在网吧外不远处,整个人怔了好一会儿。那晚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睡下,满脑子都是那两根红绳,那一亲、一拍,以及两张无忧无虑的笑颜。于是这一晚,程显便有点儿失眠。两根红绳搅乱一池春水,即便春水已经变成死水,也还是不由地微波荡漾。

过不上几日,程显便向黑藏辞行。那个伪汉人没说什么,就是挥挥手道:“屋子我还给你留着,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变得年轻一点。”

程显依旧笑了笑,提着行李一路北上,在列车转站买票时,他鬼使神差地报了“H城”的名字。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H城,去后又要做些什么。可是像冥冥中也有跟红绳牵引着他,叫他神情恍惚地踏上开往H城的列车。一下列车,他又马不停蹄地奔到最近的一个服务点充值,激活了年前用过的那个手机号。

人站在大马路上,程显给之前的房东打电话,——他庆幸自己一直存着那房东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他直接问之前的那套一居室单元房是不是还空着,他想要接着租。结果房东很遗憾地告诉他,那房子一个多月前已经租出去了,当时他不在,是他老婆经的手。租给了一个外地人,而且那人一租就要租一年,钱都交齐了。

程显按掉电话,脸上的神情就有些懵,失望跟云头一样在他心上聚拢。他望望满街的行人和车辆,一时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迈步。末了,他就近找了家小旅馆,先安顿了行李,吃了顿饭。等休息到薄暮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程显像戒不脱的瘾君子一般,仍旧挡不住内心那股荒谬的渴望,凭着记忆跳上一辆公交车,往那个熟悉的老城区进发。

所以——他又回来了。

程显站在丁字路口,望着巷子里尚未散去的夜市,看着正前方仍然亮着灯光的文具店,一种又酸又苦的感觉很快汹涌地将他席卷。对此他早有预见,而且正是因为有预见,他才能从浓厚的酸苦中体会到一种类似于自虐般的愉悦。他在原地来回踱步,看见文具店像是要打烊的样子。一个女人从文具店里走出来,把折叠门往下拉,弯腰上锁。尽管街灯不明,程显还是看出那个人不是周阿姨,依然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但已经不是那个爱对人指手画脚的姓周的女人了。这个改变似乎不错,可程显却莫名地感到些悲哀,虽说他也说不上来悲哀些什么,肯定不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女人——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他没力气去想,只任凭那股浑厚的兽的哀伤把他一步步带向老旧的小区,每向前迈出一步,就加深一股哀伤。绕过围墙,夜风中有枇杷树的清香。干瘪瘪的老太婆拍着篾扇,搀着胖乎乎的孙儿,从枇杷树下嘻嘻咿呀地走过。另一边的路灯光下,收了摊的生意人光着膀子吸烟,烟头上的火星信号灯似地一红一暗灭。

程显从这些人身旁走过,同乘凉的大人小孩相遇,同晚归的下班的人擦肩。他像一缕故地重游的魂魄,一点一点地接近那幢楼房,那个单元,悄无声息,又毫无生气地。他站到了往日他摆放小轻摩的车棚边上,他仍清楚地记得他习惯停车的那个位置。如今那个位置被别的自行车占用,他望着那几辆自行车,蓦地听到墙头上幽幽的猫叫。是了,这一带总是很多猫出没,不知道是家猫还是野猫,一年四季都会发出忽高忽低的叫声,在每一个昏睡的深夜、每一个寂静的清晨叫破人们的梦影,“喵呜——喵呜——”

程显听着渐渐远去的猫叫,像是想起什么来,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神穿过薄暗的夜色,一下子看出很远。他物我两忘地站在车棚的阴影里,一时没有注意近处的单元门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手上拎着袋像是垃圾的东西,走向垃圾桶,一扬手,那袋东西飞落到垃圾桶里,发出“咚”的闷响。

程显被这响声一震,倏地回转过来。他不经意地朝那丢垃圾的人看上一眼,陡然瞪大眼睛,失声道:“骏骏!”

岳骏声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地抖了一惊,他向车棚冲去,跟同样冲他跑过来的程显团团一撞。两人一下分开,又几乎同时抓住了对方。程显的手铁掌也似勒住小草包的胳膊,“骏骏,你怎么在这里?!……他们说你去了外地……”

岳骏声瞪他一眼,嘟起腮帮子,“我是在外地读书了啊,Y城不就是外地吗?”

程显呆了片刻,张口结舌,内心却已然掀起狂喜,“这么说,这么说……”

岳骏声鼻里发出微哼,“瞧你这呆样儿!”他才不会告诉程程他很喜欢他现在这副呆头鹅的样子,要知道他心里仍然扎着根刺。所以正当他伸手去拉程显,程显以为小草包要带自己上楼的时候,岳骏声突然抬腿屈膝,冲着程显的肚腹就是结结实实的一下!

程显毫无防备,捂着肚子倒退一大步,一屁股坐在花坛上。他惊讶地看向岳骏声,只听岳骏声大声道:“以后再敢跟我哥或别的什么人上床,我剪你小鸡`鸡!”

程显坐在那套据房东说已经租出去的单元房里,脸上一副梦游的神情。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仍跟半年前一模一样,包括那台絮絮叨叨的老电视,橱柜上岳骏声搜集来的小玩意儿(为首的就是那个野兽叼花的泥塑),甚至厨房里的那些用具——他仔细看了看后发现用具都很新,看来岳骏声是照着旧东西重新买过。原来那套锅碗瓢盆他当时并没带走,统统留给了房东。接着程显又在卧室里发现了那只玩具大狗,他像是见到老朋友似地伸手摸了摸,心里笑了一下。

岳骏声盛了碗绿豆汤,从厨房里端出来,他见程显在屋子里慢腾腾地转悠,这里摸一摸,那里看一看,仿佛对这里很陌生似的。小草包心里突地一抽,片刻,他叫道:“程程!”声音有点轻。

程显条件反射地看过来,眼神中像是蒙着层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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