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淮水
看着城楼的阴影逐渐覆盖下来,莫云笙眼中透出了几分迷惘。
过了这城关,对面便已是北燕的土地。他已远离了生活一十七年的深宫,如今又将与这片故土作别。接下来呢?再离开这和自己一样被当做赔礼而拱手让出的城池,踏上真正的北燕土地?除了任凭事态沿着这既定的轨迹发展,他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城门带着低沉的沙石磨砺声缓缓洞开,乘舆驶入门洞之内,车内瞬间暗了下来。常宝在这一片昏沉的光线之内看见莫云笙失魂落魄的模样,顾不得别的,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抽噎道:“殿下,您别吓常宝,殿下……”
“我……没事。”长久的沉默,莫云笙终于开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沙哑干涩。下一刻乘舆穿过城楼,阳光又复充满车内,常宝怔然抬头,看见少年闭上了双眼,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我没事……我没事。”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入了淮水关,不出多时,前方便可见了淮郡郡城安阳。处于南陈版图最外围,没有关卡保护的淮郡,在北燕的突然侵袭之中首当其冲。大军如飓风般过境,几个月后再回来,城池却已易主。
郡守以下的大小官员早已收到风声,在北燕军队到来之前便不声不响地离开,只留下几百当地兵勇和十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同穿过淮水关一样,大军入城很是顺利,没有遭到任何阻挠。街道上冷冷清清,窗页门缝之后却藏着一双双眼睛,看着北燕的士兵们,也看着那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乘舆。
接管城防,在城中四处安排了值哨巡夜的士兵,令其他人去城外驻扎,这些事情自有麾下偏将负责,不劳陆啸一一过问。他在郡守府邸安置下,刚刚将这一日的军务处理完毕,便见到秦展兴冲冲地进来:“那南陈太子这次总算有了点威风,不再是一副受气包样儿。我看啊,他若是再忍下去,那姓马的老头迟早得骑到他脖子上!”
陆啸搁了笔,安静等待他继续说下去。秦展在一旁坐下,眉飞色舞地讲道:“这可是我蹲墙角听来的。你给他们分的那西院似乎是弃置了很久,需要收拾出来才能住人;那马元都不知有什么倚仗,竟然让那些侍从们先为自己清理出一间屋子来。谁知道平日一言不发的太子这次却不再忍了,疾言厉色将那老头狠狠训了一通。”他学着莫云笙的腔调冷冷一笑,“‘马大人可否为我解惑,这将要与北燕和亲的,究竟是我还是您啊?’姓马的当时就哑巴了。”
陆啸听了
若有所思,开口问道:“那些使臣与随侍,平日里也对莫云箫不恭不敬?”
“咳,表面功夫做得挺足,转个身估计就变脸了。”秦展不屑地撇了撇嘴,“尤其那姓马的,眼底的轻蔑藏都藏不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南陈的皇帝糊涂,派了个使臣,还是糊涂。”
他二人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响。陆啸双眉微皱,站起身来。秦展走过去开了门,向外喊道:“出什么事……”他的话戛然而止,声音变得凝重起来,“将军,你来看看!”
此时陆啸已走到门前。顺着秦展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城中西北角的方向,一束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
暴民作乱。
安阳的百姓倚仗着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对这些来自敌国的不速之客们展开了报复。刚刚开封的粮仓被烧毁,闲置的衙门之内被扔进了许多死去的鸡鸭,鲜血涂抹得遍地皆是。不断传来小股士兵受到攻击的消息,虽然无人死亡,却有不少人受了不轻不重的伤。这些百姓以自己能尽到的最大努力,来表示对于新主的拒绝。
有人带着火把在四处奔走,不多时都汇聚在郡守府邸门前,吵嚷不休。陆啸与秦展向着大门走去,迎面跑来一个偏将,低声禀告道:“将军,生事的暴民已全部捉拿起来,我方将士伤了百十个,但丢不了性命。敢问将军,该如何处置?”
陆啸刚要开口,忽地一挑眉,越过偏将肩头向其后方看去。
自西院那边有几个人影,正向这边行来。为首的少年穿着件天青色长衣,肩头披着黑狐皮短氅,四周跳动的火把在其身上笼了一层温暖的柔光。他似乎是听到了偏将的询问,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向着这边望了过来,恰好对上陆啸的目光。一瞬间莫云笙似乎有些闪躲,却立刻又坚定了下来,与他坦荡相视。
那句“斩首示众”在口中兜转了几圈,又被鬼使神差地咽了下去。“投入天牢,枷号示众三日。”陆啸收回目光,吩咐偏将。
“是。”偏将应道。得了命令他却没有离开,回头看了看在不远处停下的莫云笙,有些为难地低声道:“启禀将军,暴民虽然已经捉住,但这安阳城的百姓们却都聚在了门前,吵着要见他们被送往北燕为质的太子殿下,说是要问问,为什么要将淮郡拱手送人。”
为质……
陆啸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前几日南陈昭告全国的诏书之中,确
实写的是将太子莫云箫作为质子送往北燕,用这最后一条遮羞布来掩盖将自己儿子推出去和亲的丑事。而他们这些日来一直急行军,并无揭穿的闲暇工夫。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莫云笙,少年望着大门之外喧闹不休的方向,神情有些焦虑;似是觉察到自己的目光,立刻垂下眼帘,又复变成那般木然的神色——这似乎是他最常露出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让太子殿下和他的子民一见吧。”
听到门外的百姓要向自己讨一个说法之时,莫云笙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直到秦展推着他向前走,他才回过神来,面上终于浮现出在人前少有的惊慌。少年有些茫然地四下望去,常宝咬着嘴唇望着自己,眼里噙着泪光;马元都走在最后,脸上竟似是带了些幸灾乐祸;秦展咂巴着嘴,表情颇有些复杂,却是一言不发。还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人始终站在火把照耀不到的阴影处,神色晦暗不明,他只能感觉到那双淡漠的眼睛一直在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红木大门被守在两边的士兵拉开,更加密集的火把将门前的一块空地照得通亮。失去了阻隔的喧哗更加清晰地传入莫云笙耳中,乱糟糟地在他脑海中盘旋,一声声皆是控诉。
“为什么要丢下我们?”
“为什么要丢下淮郡?”
“为什么要把这里让给北燕?”
为什么?国家大义面前个人乃至一个地区都是微不足道的,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然而同样作为无辜牺牲品的他,无法将这个道理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来,一个字都做不到。他看着那些反绑着双手,被士兵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们,看着那些围在旁边,满面悲愤的妇孺老幼,仿佛是在看着他自己。
百姓们辨认出他的身份,很快安静了下来。一名被搀扶着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向着莫云笙深深一揖:“敢问太子殿下,我淮业两郡究竟是犯了什么过错,才要被拱手相让给北燕?求太子殿下给这两郡数十万百姓一个交代!”说着,老者一掀衣服下摆,竟是颤巍巍跪了下去。
“求太子殿下,给这两郡数十万百姓一个交代!”呼声如浪潮般涌起,人群由内向外,陆陆续续,全部跪了下来,“求太子殿下,给这两郡数十万百姓一个交代!”
近千人的殷切目光,都集中在少年身上。莫云笙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嘭嘭跳动着,剧烈得近乎要崩溃。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怎样说才能平息这些被祖国抛弃的百姓的哀痛。他不是太子,不会将治国之道娓娓道来;他不是谋臣,没有舌绽莲花的能耐;他不是武将,做不到振臂一呼激励众人的情绪。他只是个被漠视的,不受宠的皇子,深宫一十七年,只教会他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存在。
“诸位……回去吧。”他最终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和往日大相径庭,却在周围的一片安静之中听得格外清晰,“都请……回去吧。”短短十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安静渐渐变作死寂。莫云笙看着百姓们的眼睛,里面的期望渐渐褪去,涌上来的是无比的悲愤与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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