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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氏听得他这一声“娘”,却怔了一怔,抬头已是泪眼潸然。她唤了一声“阿竹”,便伸手与他相拥。她自应竹出生便是他乳娘,而今十八年云烟过眼,已在她面上心上留下岁月的深痕,若说有甚么从未改变的,怕也只她这一腔爱与恨了:“是、是,我儿,娘还是你亲娘,待会儿咱们便回家……”

言罢又回身斟了一盏清酒,洒在坟前。她絮絮地又与竹娘说了许多话,至后来天已全黑了,应竹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将应氏搀起来,便踏着月色回到鹦哥镇去。他瞧着镇定,可这一番变故,应氏的话语交织着几个月前影的问话,一句一句在他心上跑着,令他焦躁难安、辗转难眠。

他终于忍不住披了衣裳起来,提笔想与顾云山写信,点起灯来,又不知从何写起,只得罢笔。他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影,不知道顾云山的影与他亲生父亲成心宁的景兄有什么关联,亦不晓得这些,与成家灭门一事有多少瓜葛。

“我总得先自己知道点什么,不能总在这里胡乱猜测。”他心里想着,又出神半晌,提上灯笼, 往应氏指点的老宅去了。宅子掩在深林里,沿着山径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得模糊的院子。那院子挺大,可南侧的屋子却已不堪风霜,坍坯作这院子荒弃的佐证。靠山的屋子是石砌的,尚保存完好,门上锁叫人撬坏了,里边也叫贼人弄得乱成一团,桌椅乱倒,柜子横斜,可能是灭门之祸留下来的。里间书房要好些,统共不过一桌一案一书柜,柜子里藏书有些乱,不少就这么扔在屋子中间,大抵是小偷瞧着没有值钱的东西,也没耐心一本一本翻过去吧。

应竹将灯搁在桌上,俯身去拾地上的书卷。秦川常年有雪,夏日天气暖些,反倒是一年里最潮的时节,不少书籍的已经起了霉,隐约能辨里边的内容,有许多应竹没看过的诗词歌赋,亦藏了不少曲谱。应竹看这乱成一团的屋子,心中陡然生出些许莫名的悲戚来。他手握着书卷,心中一时竟觉得茫然——这就是他亲生父母生活的地方,这就是他们死的地方。

他以手抚过桌案边陈旧的血迹与剑痕,默立了良久,将地上的书拾起来,摞在桌上。他不晓得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兴许不过是不愿意这间屋子看起来如此潦倒。

旧案会在他手中浮出真相的,他心里暗暗地想着,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落在那坍倒的泥墙上,他隐约看见一个似是故意为之的刻痕,斑驳地留在地基的青石上。

他曾在寒江城整理九华孟家灭门一案的卷宗时见过这个图案。

它属于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血衣楼。

血衣楼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江湖上没有人不晓得。它神秘却庞大,网罗了无数身手诡谲的刺客,可是要怎么找到它,江湖上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好像并不存在,却又好像无处不在。然而这样一个杀手组织,为何会盯上鹦哥镇这样一个普通文士、甚至还要赶尽杀绝?

应竹阖上生父成心宁留下的笔记,揉了揉额角,剪了桌上燃烧已久的蜡烛灯芯。这本笔记是他收拾满地狼藉的旧书时发现的,里面记载着截止灭门前夜每日发生的事情,时间很长,故存有好几册。然而即便到了最后一日,成心宁所记的依旧是“明日有亲朋来访,与竹娘入镇采买,买了一支凤头钗,与竹娘十分相配。念及与景兄一别近一载,不知近况如何。”之类的琐事,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征兆。

不过他那位景兄此时已离去一年,这便奇了。应竹原以为成家灭门与这鬼影说不定有什么关联,这么一看,倒不尽然。再往前看去,便见成心宁又记道:“今日作别段兄、景兄,唉,我与景兄相处二十余年,竟未尝想过今日一别!然修行之事,我也无从置喙,罢、罢!愿好!”

又言:“段兄说他游历时途经仙山,于景兄修行大有裨益。景兄闻言大喜,问了许久此事。夜里同我说,‘下次来找你,便能与你喝酒了罢!’但愿那时我不会变成个糟老头子,哈哈。”

其他的便是“今日我儿周岁,景兄讲他截了一片月光相赠,可惜我儿大哭不止,让乳娘抱出去哄了许久才息。傻景兄,伤心什么,我儿感觉得到你呀。”之类的只言片语,没什么重要的线索了。

应竹微微凝眉,若说有什么可疑,便只有出在这位捉鬼的段兄身上了。若按应氏所言,这位段道长看出他家有血光之灾,可他已将那景兄带走,成家依然灭了满门……然而倘若他不过是信口开河的骗子,何以知道景兄的存在?

可世间道士何其多?真武观里只怕都不下千人,更别提星罗棋布的小道观。应竹叹了口气,想了想,重新在桌前坐下。

“姓段的同门怎么这么多啊!”

顾云山在心里哀叫了一声,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阿竹随口在信中提了一句,未必真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的。”影说道,“世上道士这么多,光真武就有不下千人,姓段的怎么没有百十来个?……也不知道阿竹问这个做什么……”

“他既然问了,我总要尽一份力。阿竹做事总有他的道理,不然还不如用写这几个字的功夫去练剑!”顾云山笑道。

“你们啊……”影无奈地笑了笑。

“这份名册整理好,生平也尽力完善……嗯,我这便写信,约阿竹下山一叙。影哥,你说约哪里好?”

“啧啧,你自己分明已有决断,还来问我?”影哼了两声,道,“你不是早听说开封有个论剑大会?”

顾云山嘿然一笑,提笔与应竹相约。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地早,方近八月,天气便已透出几分寒意,论剑台上的剑意却更加森冷,以至于那道士收剑回匣时,台下的人都几乎忘记了将欢呼赠予最后的获胜者。

他的对手,是个太白弟子,他的剑很快,但没有应竹快,也没有应竹凌厉精准。倘若应竹在,那么站在他对面、站在论剑大会最后一战的擂台上的,就不会是这个人了。

可他看过论剑的每一场比赛,应竹没有来。

顾云山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太白,稍退了一步,道了一声“承让”,也不等对方回答,只惋惜地轻叹了一声,人便已下了台子,留得那太白愣在原地,气愤难当。

“那小伙子,生得倒是俊俏,难怪你会看上他。”这是一个柔媚的女声响在酒楼二层的窗台上。身段妖娆的女子一手轻敲着栏杆,一边轻笑道。

“我看上的可不是他这张面皮。”另一人道。这人隔着窗台的珠帘坐在屋内,天色渐暗,他也未点起灯火,面容在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晰。

那女子娇笑了两声,夕阳映在她那张清丽的脸孔上、映在她尖刺一般的长钗上:“你图谋什么,我可不想知道。”言罢,身形一晃,人便消失在了窗台。

那厢顾云山正坐在酒仙居里,独对一壶冷酒,无精打采道:“影哥,你说他收到我的信了么?”

“估计是没有吧。”影回答得也不甚肯定。

“他之前若要动身去什么地方,都会提前告诉我。”顾云山丧气道:“也不晓得碰上了什么要紧事?”

“兴许与那姓段的道士有关?”影猜测道。

顾云山摸了摸怀里那本名册,还未来得及叹气,一双葱白的素手便取了他桌上的酒盏,问道:“少侠,我可以坐在这儿么?”

酒仙居里正热闹着,空位也不算多的。顾云山没有在意,头也没抬,只随口道:“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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