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信纸搁下,心中暗想着下回该找机会朝师姐讨要些纸笔来。阿竹给他写了这厚厚一叠的信,可他身在血衣楼时收不到,又怕牵累应竹不敢同他写信,如今在此面壁,再无此顾虑了。
顾云山正想着这个,便忽觉得外边石台上自己摆的一个小阵被触动了,抬头望了望天色,果然是到乐乐来找他玩耍的时候。这小鹿从前便不认生,虽阔别三年,到底良心尚在,没将他这个“童年玩伴”抛诸脑后——当然也可能是贪图洞天里这一丛生长得肆无忌惮的仙鹤草啦。顾云山笑笑,扬声唤了一声“乐乐”,却听得外边步子声音不对,抬眼望去,却见那小鹿蹦跶着进来蹭他手掌,后边跟着那剑客衣裳沾了不少草屑与尘土,瞧着稍显狼狈,一双眼睛却是极明亮的,像有一簇火苗儿在里边跳动。
“阿竹?!”顾云山一愣,语气讶然,可面上的喜意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你怎么来了?”
“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你这地方真是偏僻,若非乐乐带路,我真要找不着了。”应竹说着,也笑了笑,撩开垂到面颊边的藤蔓走了进来,“张真人叫你在此面壁,真武弟子不得打扰,我又不是真武弟子,便来打扰打扰了。你不欢迎么?”
“怎么会!我想你得很了。”顾云山话才出口,便微觉得有些赧然,当下轻咳了一声,道,“我方才在看你给我写的信,还想朝师姐讨点笔墨回信给你呢。”
应竹上前来,扫了一眼桌上信笺,便道:“才写完这一封,就在我家老宅碰见了你。”
“是,那时我本该早早地逃走的,却还是忍不住上想去与你切磋一番……”顾云山顿了一顿,又笑道,“只可惜打得不够痛快。”
应竹的手下意识扣在剑的吞口上轻轻摩挲,只觉浑身的血都变得热烫了起来。“那我们现在来一把?”应竹问道。
“好啊。”顾云山提了自己的剑匣,道,“我们到外面去。”
应竹点头,跟着出去。说来也怪,真武山上山风颇为猛烈,可到了这个兀出的石台,却打了个旋,静了下来。石台上点了一盏长明灯,烛火竟燃烧得平平稳稳的,映着雪白的石板,上边刻画了一些细密的线条,隐隐透出几分玄妙来。应竹自无心去看,拔剑出鞘,与顾云山对视一眼,剑势便如苍龙一般矫然而出。
他在鹦哥镇时心怀恨意,出的剑便失却平常心,未免有些偏颇,现在心境平稳,剑势便更加沛然而轻盈,正如捕猎的鹰隼,凌厉而不失从容。顾云山这些年身经百战,竟被他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势逼得节节败退,偏看得些许破绽,也因其迅捷的身法与迟滞的影子而捉摸不到了。应竹是何等眼力,当下“咦”了一声,剑招却未曾片刻停留,只等到决胜时将剑于他心口轻轻一点,才问道:“你的驱影怎么了?”
“你看出来了。”顾云山收剑轻叹道,“影哥已炼出人形,现在闭关去了。”
应竹略一思索,便想透了其中关窍,惋惜道:“难怪没有从前那么难对付了。那你的驱影之术要从头开始练了么?”
顾云山道:“差不多算是了。我自己驱影,总归比不上影哥在的时候,别扭得很。”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应竹,道,“我前些日子想了些法子,恰好你来了,正可以试试。”
应竹佯怒道:“好啊,把我当做陪练了吗?”
“我这是给你机会欺负我,等我练成了驱影,有你好受的。”顾云山挑了挑眉,调侃道。
“那可未必,看好了!”
一时剑气激荡,将山中云气都震散了几分。明月如水映在台上,山风将树影揉皱,摇摇地与月色相融。也不晓得打了几场,只晓得月行至中天,旁边那吃饱了仙鹤草的梅花鹿都卧在地上昏昏欲睡了,两人方才收了剑,对视一眼,便尽笑了起来。
“怎样,我就说你要输我的!”顾云山颇有些得意道。
“那不过是我一时失手,才给了你一个破绽,下次便不会了。”应竹道。
顾云山故意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让我算算你有多少时失手了?”
应竹伸出三根手指,认真答道:“三次。”
“……”竟然还真算着呢?顾云山想了想胜率,咳了一声,转而道,“你们太白的招式有进无退,以攻代守,实在有些险峻。我若是全胜时,有的是手段制住你。”
应竹点点头,收剑回鞘,却道:“只要再快一些,你便没有办法了。”
这也的确是应竹的剑路。顾云山心中琢磨了片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时间也晚了,睡觉去吧。”
“诶。”应竹应了一声。洞天里有一眼泉水,尽管时已深冬,那泉水竟也并不似其他地方的河水那般冰凉刺骨,反倒像是带着些暖意。两人简单地洗漱了一番,顾云山将烛火吹熄了,便听应竹道:“没想到真武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顾云山将发冠上的簪子拔了,拢了拢头发,道:“是,我师父从前便是在这里观云海悟道的。”
应竹:“……哦。”
“嗯?你失望什么?”顾云山回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应竹。
“没什么。”应竹说着,将外袍脱了叠在一旁。顾云山将烛火吹熄了,便听得应竹忽道,“我那日在鹦哥镇刺了你一剑,回去之后还想,你若是死了,我便将命赔给你。”
顾云山没想到他旧事重提,愣了一愣,揉了一把他的发顶:“说什么傻话。”
“我有个师姐,叫江婉儿。那一年我与公孙师兄在秦川追缴一个青龙会的人,就要得手时江师姐忽然出来阻拦,我才晓得那人是她哥哥。”应竹声音像一条流深了的河流,翻了个身,看着顾云山:“你猜怎样?她自刎于公孙师兄面前,求他给哥哥一次机会。”
顾云山默了片刻,问道:“后来呢?”
“她哥哥冥顽不灵,最后还是死在了公孙师兄剑下。”应竹答道,“许多人笑她傻,可我却很明白那种感觉。我那时便想……如果你真是青龙会的人,我大约也只这一条路可走。”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发亮,眼神是极认真的。他平静的话语像是一颗投进湖水里的石子儿,在顾云山心中漾起层层涟漪,久不能平。他忍不住伸手握了一握应竹的手掌,轻声道:“我岂会辜负你?”顿了一顿,又道,“你那天刺了我一剑,我还没讨回来呢。你的命已经算是抵给我了,可不许乱来。”
应竹轻声笑了一下,道:“不会乱来的。”
应竹作为此次真武之行的领队,自然不能无缘无故玩起失踪,是以只能隔三差五地溜下山与顾云山切磋两把。顾云山剑道天赋颇高,又已然领略到驱影之术的神髓精要,如今虽没有了影哥的助力,算是从头练起,再加之有应竹这等高手拆招试剑,进境自是一日千里。
一场夜雨方歇,朝阳映着沉浮的云海,云海叠着渐青的远山,山间细流的春水洗去冬日的酷寒,终于透出几分二月末轻盈的暖意来。顾云山于石台一眺,便忽见得远处一道白影腾身一跃,险之又险地在山石一点,穿云飘雪一般轻轻落在台上,朝顾云山笑了一笑:“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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