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亭步子轻缓,从楼阁之外走了回来,脚下的木板被踏得咚咚作响,他走到张凯枫面前,视线却一刻——都不敢离开对方。
记忆里那个拽着自己衣角的孩子,如今——一袭白衣之下,是高瘦英挺的身躯,眼角眉梢早就没了当年的纯真稚嫩,多的,是几分冷冽,几分俊美。
如今的张凯枫,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幽都魔君,是让这大荒生灵涂炭的始作俑者。
张凯枫看着眼前人的一头银发,语气竟恍然有些空洞。
“你老了。”
陆南亭如今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好几的年龄,对于一个剑修,并不算是多老,相反还算是年轻的。只是他一头未老先白的头发,总让人忍不住有些误解。
陆南亭:“比不得师弟,我终究是个肉体凡胎,会老会死倒也不奇怪。”
张凯枫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那双俊美的眉目一挑,他便站了起来,扬起的白袍上残留着寒雨的气息。
“今日来找陆掌门叙个旧,想问一下陆掌门,几年前弈剑旧址那个老头,把我的问题带给你了吗?”
十八年前君何愧。
陆南亭初听到这个问题,一个人躲进了翠微山不知道什么地方,整整三日才出来。他神色恍惚的又从弈剑赶去了幽州寒山寺,一个剑修却活生生听了月余的经文,才回到弈剑听雨阁。
当年在山崖前放开对方的手,是他这辈子始终无法放下的事,凛凛山风仿佛每一夜都会悄然入梦,提醒着他曾经伤害过一个信任他,崇拜着他的一个孩子。
张凯枫的声音还在继续:“师兄,今日我拜访弈剑,为的是听你一言,你若能解释当年种种,今日我便不为难这翠微楼上的同门师兄弟。”
陆南亭沉默了片刻,他将腰间的长剑抽出放在了对方面前,剑上刻着的字因为过了些年头,沉淀了不少未能洗去的血迹,结成黑色的印。
“师弟,天下大乱,相负者,也只能相负。当年我愧对于你,今日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希望你能放过弈剑的弟子,无辜之人不该替我受这个罪过。”
张凯枫闻言突然生笑,他的手指拂过剑刃上的那句话——“剑气箫心破残局”,狭长的眉目看向对方:“好一句‘相负者也只能相负’,陆掌门好担当,还是你觉得,我不会对你下手?”
冰凉的剑刃抵在了陆南亭的颈脖上,张凯枫站在他的两步之外,手中不知何时已现了兵器,而那陆南亭的佩剑却被扔在了一旁。
那双通彻的瞳孔些许的狠意,剑刃上淬着的魔族符文正在隐隐而动。
陆南亭不避不闪,迎上了对方的眼。
寒山寺的僧人在他躲进寒山寺的时候,问过他。
“施主究竟何愧,何惧,何念。”
从他身入弈剑听雨阁,成为弈剑大弟子,便背上了比其他师兄弟更沉重的责任,恰逢大荒风云突变,巴蜀弈剑听雨阁被妖魔大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门派存亡在他还未长大便摆在了他的面前。
斩妖除魔,恢复昔日门派的辉煌,护天下太平成了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巨石。
当年途径安国寺,却没想到偶然捡回来的孩子,给了他少年时代最干净纯粹的记忆。
被人依靠,被人信任,被人崇拜。
如果可以,他愿意以命相护,护对方一生逍遥,一生平安,可是偏偏——
他反反复复的雕刻着木偶,仿佛是想将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永远的刻进自己的骨髓,他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对方的样子,在得知他真正生还成为那令人风声鹤唳的幽都魔君时,刻刀在木偶人上划出了一道难看的刻痕。
尚未刻好的木偶人从宽袍的衣袖中跌落在地,小巧的东西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了张凯枫的脚边。
张凯枫低头看了眼那小木偶,神色像是凝住了一般,他勾了勾手指,木偶人像是被一股吸力给吸住了似的,飞进了他的手心。
小小的木偶上是个模糊的男孩样子。
握着木偶的手指紧了紧,随后却又松开了。
张凯枫抬起眼的时候,那双眼眸竟泛着红,他收起了剑,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陆南亭:“师弟,回来吧。”
张凯枫的步子徒然停下,他的声音平静,凉薄如秋水。
“回来?回到这里被你锁进锁妖塔永不见天日吗?”
陆南亭:“你是弈剑弟子,只要你肯回头是岸——”
“当年我落入山崖,肉身已死,早就不容于凡人之间,我心虽依旧停留在翠微山,可是早已无魂可归。”张凯枫转过身看着那蓝衣人
“师兄,我非魔非人非妖,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回去了,你明白了吗?”
陆南亭哑然,可是他依旧无法任由对方离去,于是便执着的跟了上去。
张凯枫抬手止住了他的步子:“留步吧。自古正邪不两立,日后若再会,你我也只能是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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