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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秋叶层叠雪上霜 春风里落云中月

话说傅天浪与金玉择了座偏僻的宅邸居住,平日也不出门,一应采办都交天宝、宏宝、云枕三个小厮料理,两个婢子也甚少出门,多的是料理家务。傅天浪见她们辛苦,让她们不要过分操劳,院子的花木随意便是,两个婢子也难周全,故也不多问,都是小厮偶尔除草就罢,故这儿院落里的花木在这夏日里虽有生机,却是乱蓬蓬的,且蚊虫也多。傅天浪体弱贪眠,晚上犹可下帐,午睡贪凉,也都开着窗门,身披薄被也罢。他只慢慢睡着,却不知金玉总在旁,摇扇驱蚊,倒是跟个小厮一样了。

这日,傅天浪仍在午睡,金玉也慢慢摇着扇子,却有些疲乏,半日手就酸了,又暗道:“想必这几天没吃多少肉,才累了。”又听见外头翠环的声音脆生生的响起:“爷,崔先生来了。”这崔先生是这府邸原来的屋主,这番突然前来,金玉觉得奇怪,便款款站了起来,傅天浪浅眠,也醒了过来,便和金玉一同见客。

金玉与傅天浪到了客厅,见云枕已上了茶,便对崔先生一笑。崔先生见二人来了,忙站起来,又笑道:“冒昧到访,真是失礼了。”金玉却笑道:“哪里话?先生雅客,可以常来。只怕招呼不到。”那崔先生却笑道:“听来,县公倒不嫌弃这屋舍简陋,愿意常住了?”金玉说道:“这儿并不简陋,倒很雅致。自然是宜居之地。”崔先生方缓缓道:“那么说来,房款倒可清了?”

金玉、傅天浪二人闻言惊得面面相觑,那云枕皱起眉来,方道:“咱们不是早已付讫房款了么?”说着,又命翠环取来房契,并唤宏宝来。那翠环取了房契,却说找不着宏宝。金玉拿着房契,道:“当初定金是我们当面付的,日前已命小厮宏宝取了银票到贵府完款,这还是宏宝带回的房契。”崔先生拿了房契细看,又叹口气,从自己袖里取出另一份来,说道:“你这是假的,我这份才是真房契。”金玉又取了两份细看,方觉落款不同,惊得跌足,又回首问道:“宏宝什么时候出去的?”云枕细想来,只道:“昨晚半夜里他说要去倒院子的淤泥,便见他请了几个什么‘园丁’,拉了车去了……”傅天浪闻言,脸色微变,方道:“去库房看看,可有走失什么财物?”云枕急忙拉了天宝一同去库房查验。

崔先生见他们这一场忙乱,只冷笑一声,挺起身板来,笑道:“那天宏宝小哥确实来了,还要看我的房契,我给他看了,再问他要完款。他只说‘县公大人嫌你们院子荒芜失修,买了下来没意思,还要填送许多修缮的本钱,你还开这样的大价,实在叫人为难’,我听了没意思,要送客。他又说‘只是傅相公喜欢清静,我们再相看相看,若是在无法,月底之前必给你结款’。我只道这个房子确实是偏僻又老旧,且也不想堂堂县公会亏我的银子,方答应了下来,岂知到了月底还未有信儿,方来查问查问。不想倒是碰见了这一出。”金玉听崔先生话中带刺,不觉有气,只道:“确实是我管教下人不行,是我不对,如今马上结账,也不要多话。”崔先生笑道:“我拿了钱自然就走得远远地,不会多话的,请县公放心。”

金玉正要说话,傅天浪却道:“这是自然。请崔先生先用茶,今日必然将尾款结了。”说完,傅天浪拉了金玉到偏厅,又说:“那宏宝若故意要昧下房款,必不止这一笔,又说他昨日让人清淤泥,也不知道清了什么去了?如今对崔先生倒不宜太失礼。”半日,天宝和云枕方回来,又说库房里从郡王府带来的古董,许多都失踪了,估计都是被宏宝带走了。

傅天浪只叹道:“我们看他落难也愿意相随,且总愿干些脏活累活,满以为他是个好的,不想……真是家贼难防呀!”云枕便劝道:“这事咱们报官料理,听说那个姓狄的判官因贪赃枉法已不在了,新任一个郎君是探花郎,就是咱们以往助过的那个呆子白术。”傅天浪方想起来,说道:“可是那个被薇官骗了身家的白公子?”云枕笑道:“可不是他,都说他是个呆子,如今看来,倒是有些斤两的,竟能殿试得中,当初相公就说他很好,可见有眼力。”金玉便道:“那不如我也一起去见他,这样更好。”云枕却摇头道:“这也不好,据说上已赐婚黄芩与他,怕见了您也尴尬。”金玉闻言确实尴尬。傅天浪笑道:“我去见他也是一样的。只是如今也先别说报官的话了,还是把金银凑一凑,先给崔先生付上钱银正经。”云枕叹道:“咱们哪还有什么银子呢?”

原来教坊遭了火焚,傅天浪也没什么家当了,只能仰仗金玉。那狄秋遭休弃时,不知就里,只道郎君无情,十分愤恨,一时发狠,借着当家之便将一切现银卷走,故金玉离府时,府内钱银已亏空,为付遣散仆人之费用也当了不少家财,如今又遭宏宝偷盗欺骗,纹银及银票也都是无了,只有些碎银铜板,也是付不起房款了。金玉只好拿了几件金器给崔先生,崔先生嘲讽了几句,便交了房契离开了。

金玉本是个不拘财帛的人,又见傅天浪展露愁容,只笑道:“也罢,咱们还是有许多财物呀,再说了,我好歹是个县公,还有年薪俸禄,时节还有朝廷恩恤,横竖不会饿死的。”傅天浪摇头不语。那翠环却说道:“我看爷也罢了,光是傅相公吃人参,就不够爷的俸禄花的。”金玉听她这样说的,方忧心起来,却道:“如今上等的人参、肉桂、燕窝、鹿茸等物都是何价呀?”翠环摇头叹道:“还说上等人参呢!有这个钱,还未必买得上,也不比从前,人家送到咱们府上来。如今他们药行有了好的,都先给的别人,咱们钱也无、人也无,捞得着点须末就不错了。”金玉听了,便低头不语。翠环又说:“如今吃的,都是从郡王府带过来的,还有些是芩夫……黄夫人特别留的,这些若吃完了,也没有了。”金玉又扭头对傅天浪说:“我记得当日她还把陪嫁的千年人参送你了,可惜烧没了。看她倒是十分良善,倒是我辱没了她。她现另嫁了个探花,也是好事。”云枕方道:“倒是这个白探花和我们是有交情的,这药材及宏宝的事,托他去问问,说不定运气好了就碰上了呢。”傅天浪方点头道:“不错,我即刻便写拜帖。”

故傅天浪写了拜帖,又包了礼,命云枕带了去叩见白探花。原来白术在太学念书,颇得先生赏识,又考取了功名,狄判官被弹劾下狱后,他马上就补了这个缺,又被赐婚娶了黄芩,十分风光。白术闻说黄芩曾为郡王妃,如今只能当个从五品的夫人,只怕委屈了她。当初黄芩下嫁玉郡王时,嫁妆连城,锣鼓喧天,如今再嫁白探花,也低调不少。黄芩倒怕这白术身为探花,被赐婚弃妃,心内会过不去,不想这白术却是十分柔和的人,黄芩方安心了。

云枕又带了信回宅里,只告诉傅天浪、金玉道:“小人去了,也想着可能见不着真佛,没承想白探花和黄夫人都十分怜恤公子,又说了一车子话,都在问公子好不好,又说若有什么难处,千万别怕张口。”傅天浪笑道:“他们果然都是好的。”说着,云枕又拿了一盒子,说道:“我临行前,那黄夫人又令她的奴仆给我塞了这个,我打开一看,里头是白花花的纹银。咱们现在不正缺这个么?也是她这娘子贴心。”金玉听了,颇有愧色。傅天浪便道:“你收了这个不好,倒像是我们故意要去打秋风的。”这话说中金玉心事,故金玉也不住点头。那云枕却苦笑道:“我原说了不要,那仆人却只要给我,还说我不要,他就丢了也罢。我又想,咱们到底还正愁没现银花呢,如今吃药、米饭、肉菜、衣服,哪样不要银子?难道都拿咱们库里的器物去当?当也换不了多少钱,白被人坑了,倒不如多备几份厚礼,仍送他们府上去,也没算贪了他们钱。”金玉深叹一口气,也不说话了。傅天浪便微笑劝慰金玉。

府内的小厮只剩云枕、天宝,这云枕原是傅天浪跟前的,原也少料理家务,这二人多有不周到的,翠环、荆钗两个丫头,又要做饭又要打扫又做针黹,还要仔细伺候傅天浪汤药,也是颇为劳累。万幸傅天浪这些天来身子都没什么不痛快的,只吃日常汤药便可。金玉倒是写诗画画,自得其乐。

夏日炎炎,转瞬而过,这日有些凉意,傅天浪命人收拾好了房舍,又狠心叫拿钱买了果品,好容易在库房里找到以前的漆黑八宝盒,将果品放了进去,又取了几个杯盏,洗得光洁,将夏日的竹帘撤下,细心收入库房待明年用,方又取了布帘挂起,整个家居打理一新,虽谈不上华美,却也清雅。劳顿一番,方迎来了白术、黄芩这对贵客。

原来是为了迎客,故傅天浪才费这周章打理。白术、黄芩来至这偏僻宅邸,颇为忧心,却又看得屋内俨然雅致,又看到翠环、荆钗两个婢女也仍是水葱一般的,身上还穿着新衣,便也放下心来,只说纵算不得富贵,好歹也是体面的。金玉再见黄芩,恍如隔世,颇有些感伤,又说:“黄夫人如今也很好罢?”翠环便道:“县公也真是,张口就问人家夫人,婢子也替你怪臊的!”白术忙笑道:“你们是故人,有话说是应当的。好比我刚刚,也想先问傅先生的好呢。”傅天浪笑道:“都好、都好,两位贵人光临寒舍,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白术忙道:“卑职来拜见县公,原是应当的。”黄芩便道:“也都别说客气话了,都坐着说话才好。”

故众人也都落座,傅天浪又问:“两位贵客光临,不知有什么赐教?”白术便道:“不敢,不敢。原是来回那宏宝一案的。”傅天浪也关心起来,道:“可是有什么进展了?”白术便道:“人是已抓着了。还请你们哪位去指认才好。”傅天浪与金玉闻言都宽心起来了。但白术却皱起眉来,道:“原是在赌坊抓着的,他竟也是个好赌的,所盗财物也都输得七七八八了,大多的只怕追不回来。”傅天浪与金玉便也有些忧愁,然傅天浪也不露愁容,只道:“这也罢了,也不差那点银子过日子。咱们如今人不多,且日子过得清静,也不必那么多金金银银的。”金玉也不理论,只要和傅天浪过日子去。白术这人,除了被骗那会儿,人生哪里知道没钱花的滋味,只信了傅天浪的话。黄芩却道:“旁的也就罢了,不知道傅相公近来都看的哪个大夫,吃的什么药?”傅天浪便道:“吃的还是从前的药,大夫是城里医馆的李善德,虽比不上太医们,但也很好。”黄芩便道:“果然是好大夫,是个名医了,不输宫里的太医。只是诊金不菲也罢了,怕有时有钱也见不上。”傅天浪不想黄芩如此留心,便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黄芩见他尴尬,忙又笑道:“不过也是凑巧,我有一小子就和他们医馆有亲故,下回我让那小子给你请安,以后你要请医,只问他去,保准能见得上人的。”白术却道:“哪个小子?我怎么不知道?”这话倒叫黄芩尴尬。傅天浪倒明白了,笑道:“自然夫人心细,你这做大老爷哪里记得这些?横竖要谢过夫人的心意。”说着,黄芩又道:“你们如今偏居,生活多有不便,若有什么的,只打发个人到咱们家问就是了。千万别见外才是。”那白术也一个劲儿的点头,只道:“傅先生有什么,都找我们。能帮得上的都能办的。”傅天浪只暗忖道:“怎么只冲着我一个人说话?”黄芩也觉不妥,故又淡淡问了金玉几句安。金玉只道人事变换,以往黄芩何等笑语嫣然、亲亲热热的,如今对他倒是不冷不热的。然而金玉又想:“细想来,她如今肯助我,已是她天大的好处,且她也嫁为人妇的,难道还要对我秋波不断不成?再说,我已有了天浪,何必管谁对我冷或热?”便宽下心来。

这秋日渐渐凉了起来,傅天浪有时也竖着枕头,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细雨,只想:“如今教坊倾颓,也不知绿珠园怎么了。众倡伎的坟墓只怕无人料理了。”想来想去,他又自嘲起来,只道:“我与玉郎的葬身之地也不知在何处呢,还愁得了谁?”

忽而听得书房响起人声来,是翠环的声音:“怎么画这么许多?好看也罢了,这是什么?”便又是金玉的言语:“你又知道什么了?这墨也太糙了!”那翠环笑道:“咱肉还快吃不上了,还要千金一两的墨么?且说起来,这宣纸倒也太贵了,县公下回写字能不能写双面?一个月下来能省好几两呢!”

那傅天浪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忽见荆钗拿着被铺走了进来,便对她点头微笑。荆钗来到床边,为傅天浪披上薄被,又听得翠环满口教训金玉,方笑道:“这丫头从小如此,也亏得是玉县公和傅相公,不然谁能容她?”傅天浪笑道:“哪里话?她这样的忠心侍主,谁不敬她?”荆钗叹道:“我只想着,怎么办了她的事。城内东门米铺那儿有个小子对她很好的,人品、模样也不错,原是要提亲的,她又不乐意,说要侍奉主人到老,不肯让那小子上门……”傅天浪闻言一愣,又道:“我明白了。”荆钗也不语了,只默默滴下泪来。

傅天浪与金玉命人叫了那个小子来相看一番,果然是个好的,便做了主。那翠环知道了,竟就哭了,又说:“怎么就看不惯我,要打发我去配小子了?”金玉忙劝道:“我们哪里是为了这个?都是为你好,才让你嫁人的,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翠环边抹泪边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好,我生来是个丫头,这是没得改的,只是嫁不嫁人,到底由我自主才好,否则我就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的!”傅天浪、金玉见她如此,方不敢重提此事了。倒是傅天浪说:“荆钗年纪也该到了,不然也一辈子蹉跎了。”金玉便问了翠环,只说:“你自己不愿意,那你看荆钗有没有嫁人的意思?”那翠环便回了:“我看她倒很中意东门米铺的那个小子。”金玉、傅天浪帮她给那小子说了媒,又从库房里取了剩着的几件金器,给她做嫁妆。她感激磕头,又哭着喊着的,终还是嫁了人。不日,金玉也请了白术做媒,让天宝入赘了白术家乡一个富家里,故也离了此处,金玉只说虽然入赘,但到底是要成家了,便也填送了些财物给他,天宝磕头谢恩,临行前也是流泪不止,不忍离别。不过一夏一秋,如今唯有剩翠环、云枕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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