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郁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不免口干,又拿起茶杯饮了,润了唇舌。他的唇色本来极淡,叫茶香一晕,显出七分水润光泽来,借著月光看得清楚──宋艾匆忙将目光转开,才觉出自己面上热得吓人,嘴里莫名发干,一股脑儿把一杯茶都倒进喉咙里,还是发觉干涩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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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郁好似全然没发现宋艾失态,自顾自沈浸在故事里,缓缓道:“临别之际,老和尚特别对书生交待,若是以後碰见什麽凶险境地,还可依原路进山里寻他。但是如果一生平安,缘分已尽,哪怕书生之後回到这地方,也寻不到当初寺庙。书生方自明白这老和尚怕是修行不浅,还很有几分窥命之术,连忙点头应下,就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宋艾随口一笑道:“想不到这老和尚这麽够意思,书生後来可去寻过他没有?”
傅郁把茶杯一放,接道:“书生与佳人早已情深如许,互托终生,佳人竟然作了寻常妇人打扮,随著他下山。为了支撑生计,替人画画写字度日,平淡生活中,书生又想起从前远大抱负,那佳人想来爱慕他深挚,便道:‘夫君若要从政,妾身有法可为夫君达成目标。夫君只管用功读书,来年上京赶考,必得高中。’书生哪里想到这多年夙愿一朝竟能如此简单实现,将信将疑去准备功课,佳人每日服侍他衣食,无一不周到细致,并不见短缺之处。书生心道,莫非他真娶了位神仙妻子,自是喜上眉梢的。”
宋艾又是冷冷一哼,傅郁早习惯他这样,也不在意,抿一口茶,又道:“来年科考,书生胸有成竹,上京赴考──客人再猜一猜他可高中了?”
宋艾心想,高不高中有什麽好猜的,於是说道:“家有仙妻,何愁不能金榜题名?”
傅郁听他这样回答,反而幽幽一叹:“客人又错了,他满怀信心,然而还是没能中榜。”
青青顿时炸了毛,嚷嚷道:“这不对!如何没能中榜?”
满院子的小狐狸们安静到现在,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吵吵:“怎麽没中?怎麽没中?”
宋艾却静静的,眼光偷空在傅郁脸上转悠──他觉察出一丝很不对劲的味道,但又说不出来。
青青看傅郁还是沈默无言,急切地在他脚边转圈圈,一面转一面仰头道:“傅哥哥,傅哥哥,你倒是快说啊……”
“问题当然不是出在书生自己,而是出在他那仙妻身上。”傅郁语调一折,突兀转成凄凉,“原来那深山里的老和尚终觉不妥,一日机缘巧合间遇见云游的老仙人,便将自己担忧都说了出来。老仙人慧眼灵心,一语就道破了那仙妻的身份。”
宋艾突然心口一痛,联系前因後果,一个答案俏生生摆在了眼前,他不由接口道:“那仙妻就是青狐末离,是也不是?”
说到最後,胸口莫名堵得难受,宋艾手按衣襟,呼吸急促起来,然而气息还是根本不够用,一阵头晕眼花。
傅郁关切地看他,“客人不舒服了吗?”他没反驳宋艾的话,就是默认了。
13
宋艾难受得连脸色都白了,可把三三给吓坏了,哭道:“我的公子,你这是怎麽啦,回去我可怎麽,怎麽跟一大家人交待啊……”
然而宋艾咬紧牙关,根本不理会三三,定定看向傅郁,一字一句道:“我无妨,主人家,请继续吧。”
傅郁神色一凛,带了些庄严神色道:“天地有序,三界正道,青狐末离虽然是修炼千年的精灵,却未脱妖魔道,绝不能同凡人有任何牵连,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不能凭借法力干扰人间运行。老仙人出手伤了她,还警告她尽快离开书生,否则因果循环,必将遭到报应。”
他又续道:“自然,书生更不可能高中。”
宋艾冷汗慢慢淌下来,却冷冷一笑:“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说的正道我不能赞同。”
他情急之下,不再称“主人家”,而称“你”。
傅郁双眼越发深澈不见底,凝视宋艾良久,宋艾把脖子一挺,带几分倔强毫不躲闪地同他对视,两人目光交错,刀剑般激荡出点点火花。却是傅郁先移开了眼神,不著意地落在庭院荒草之间,道:“所谓正道,大略是不论你能否赞同,都岿然不动的。”
宋艾又哼了一声,步步紧逼道:“在我看来,不过是无趣的枷锁罢了。”
青青听不太明白二人这太过幽微的禅机,也不清楚何以方才还宾主尽欢的二人此刻说话像是唇枪舌剑,它唯一关心的,就是末离姑姑的命运。
“傅哥哥,你快说下去呀!”
傅郁眼光下垂,宋艾瞧见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抖,而後听见他清越嗓音响起,“青狐末离是个痴情女子,她拖著重伤的身子,不顾性命也要守在书生身边。书生一次失败,并不放弃,又是一年,他居然又一次上京赶考去了。这一次合该他命中注定,这年阅卷的主考御府平章事李迪云是位难得的刚正不阿的好官,见了书生才华横溢的卷子,顿起爱才之心,亲点了他的状元。书生一朝高中,喜不自胜,翰林宴上走马观花,帝都繁华三千,天下风云尽散,从此都在他手中了。”
“末离自然也是替丈夫高兴的,简直都快忘记老仙人对她的偈语了,就在这个时候──”
宋艾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了起来。傅郁立时住了嘴,三三连忙给他又是捶背又是灌茶水的,如此折腾,宋艾反倒咳得更加厉害了,咳声沙罗,听上去竟是极重的病症。
“客人这是怎麽了?”傅郁倾身到宋艾跟前,温凉手指搭上宋艾腕脉──眉头一拧,宋艾的手腕摸上去居然是滚烫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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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艾正咳得恍恍惚惚,只感觉一阵温凉的气息包裹住了手腕,直觉就顺手反握上去,轻声道:“无妨的……咳咳……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症候,情绪牵动便会发作,然而多年下来,并不见它侵蚀肌体,无须在意。”
傅郁不动声色抽回手去,口里还情不自禁地念道:“自娘胎里带出来的麽……”
宋艾已有半分恢复,听见他低语便问:“怎麽?我这症候有什麽不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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