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岐将谢陵带到了竹屋内的书案前,谢陵将琴放下,抬眸对着他,唇色仍有些泛白,如是以前,冬时旧疾复发,他便取那艳色红脂一盖,倒也看不出来,现在的谢陵没有了那份心思,也不知这泛白唇色看在陆岐眼里,是有点骇人的。
“来,坐”他拍了拍身边的座儿,语重心长道,“既是……那人留给你的,你便留着。但不要说出去了,你父亲总有他这样做的道理。”
陆岐依言坐了下来,满面的担忧色和难过都藏不住,重阙里,只有他最藏不住情绪。他的忧色与展不开来的眉头,全被谢陵看在眼里。
陆岐顿了半晌才道:“羡之也不能说?”
谢陵皱了眉头,偏首似在回忆着,但他好像不太记得羡之是谁,只是听来熟悉罢了。
“羡之是……从山叔叔的儿子,待我极好。”
“知道多了,不是好事。”他又抬手,故作轻松般虚点了点陆岐的额心,“这会儿子随珠该归了,替随珠在院外煮一壶茶可好?”
陆岐被他突然的动作和态度惊了,谢陵未问随珠去了哪里,如今却了然于心的模样,陆歧怎么看都觉得他是谢无陵,又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再像谢无陵了。
陆岐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起身去了院外,徒留了谢陵在这竹屋里。
他双手扶着腿,缓缓地将腿伸展开,这膝下的疾是如何来的,他现在也不记得,只是每年冬来,祁知生那江湖郎中都会来替他养着,这才凑合着安稳过一季。
今日这般钻心好像有许久不曾经历过了,却又好像习惯了很久这种疼。就好像这把桐木琴的两根琴弦,明明知道是送予那惦念着的人了,现在看着,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
谢陵的目光回到了琴弦上,他抬手抚上那两根弦,说来还是后来在京城托沈家的一位友人替他续上的,还特意做旧了,细瞧来是有分别的。
他起指拨了那东风桃花曲,那本当是在春日宴上奏的一首曲,时隔这么些年了,他不知为何又弹了起来,似是冥冥之中,有了定数;似是…为了迎接那个推开了院篱的人。
清晨赵祚才下了召陆岐回行宫,明日归京的令,便见了那信陵主,父子二人闭门相谈,宦官侍婢皆不敢靠近平山殿,怕受了殿上怒火牵扯,一命呜呼。
不过半炷香后,帝祚眉目阴沉地和那身后眼眶微红着跟来的信陵主一道下山,言说是去昭行寺接陆岐。
行宫宦官侍婢们面面相觑,都碎语猜测是那信陵主又与陛下在陆岐小王爷的事上起了争执。毕竟原来在重阙,他们父子便总因陆歧小王爷的太傅人选,宴席位置等琐事而争执。而发生在平山殿内的这段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暂居于行宫偏阁的梁相手下也并未探到什么实际消息。
赵祚领着羡之,送随珠回到竹屋,他推开了院篱,看着陆岐独自在院中煮茶,却不见那人人影,他心下慌了。
他两三步近到陆岐身前,正想问他,他父亲呢,便听见竹屋里的琴声,悠悠然,一如初见时那般,动人。那也是这样一个桃夭初绽的季节,也是这一首曲子,也还是未及束冠年纪的少年郎。。
他想循声去探他的少年郎,他抬手拍了拍陆岐的背,让身后的羡之带那两人往昭行寺。而他则随手端了陆岐煮好的那盏茶,疾步去了竹屋门前,却又在门前踌躇了许久。
他,也怯了。
谢陵的心思本不在琴上,他听到了脚步声,便在等着那人进来。恍惚里将手下的音拨错了。
这一错音,听入了赵祚耳里,他不禁勾了嘴角。这当是谢无陵当年极喜欢的笑,千般万般求着,也没求到的笑。
谢陵声来琅琅:“来人,听琴?”
赵祚闻着旧声,心下起了涟漪,他迈步入了那竹屋,当着谢陵的面,低首抿了那一盏茶,将那茶盏递还给了当年递茶给他的人。旧境重来,青山未老,道:“是品茗。”
谢陵看着那人,仍是玄袍玉冠,仍是凤首龙姿,却又比当年盛气凌人。连当初的令人流连的双眸,也变得凌厉了几分。是变了,无论他自己,还是赵祚,但有些东西,却仍盘桓在心底,一层未变。
那个曾经被他惦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名字——“赵祚”,今时却连名字带人都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心下一时千山万水,欲言又止。
待了半晌,他才将那茶盏接来,却转手置于一旁案上,故作冷言,似在掩饰着心下藏的那份悸动,道:“这处非昭行,贤雅者皆无。”
赵祚低首,沉默良久,将袖下随身带着的那木盒取出,置于谢陵眼前,道:“有肯折弦者。”
赵祚的目光一直徘徊在那木盒和谢陵之间,他知道这两物在他心间孰轻孰重,他是上位者,他比谁都更精于算计。只是于这人面前,他的算计都成了空。
谢陵只需一眼或一句,便可以破了他赵从山的所有计,就如现在。
“今日谢陵,不欲折弦,是陛下错眼了。”
“平之……”赵祚抬首,他眼中尽是错愕,他这五年思过念过,却不曾想今日是这模样。
“陛下早日归行宫吧。”谢陵低了眸,连对视都不敢,“从山者,已无陵了。陛下也放草民一个心安处?”
赵祚听着眼前这人冷冷说着的话,那话音落了,两厢沉默,就和五年前在大殿下跟他求一杯鸩毒的谢佞一模一样。当然结果也都一样的,是赵祚妥协了。
但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赵祚。他起了身,帝王的威严气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正色道:“那不知这奏琴者,可否送寡人一程?”
赵祚负手立,谢陵将他掩在袖下有些微颤的手纳入眼底,到嘴的“草民膝下有疾,不当走动”生生变作了“理应如此,草民之幸”。
谢陵眉头皱深了去,看在赵祚眼里,却似凌迟在他身上。他忍住了上去相扶的心思,他知道眼前人,不需要他递上去的手,他知谢无陵,比知自己还多。但羡之今早所述的事,又一瞬间,让他觉得他不够认识眼前人。
谢陵撑着身后的草垫,起了身,眸光多瞥了眼琴案的案几脚,却还未迈出步子,便被置琴的案几绊了脚,赵祚余光自然觑见了他将摔下去的模样,也将他眼中的光,一并看进了眼底,却不置多语,只是连忙一步上前,将人揽入怀中。
四目相对,谢陵忘了反应,他心下的千山万水,在这一刻山崩地裂了去。他心里有他的计较,他不敢对上赵祚的眸子,他知道那眸子里纳了辰星,他会泥足深陷,会溃不成军。他想求一世安稳,却也想求一世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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