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傲一眼扫过白鸢,神色未变,甚至笑意还深了几许:“是他。”
“非得……如此?”他问得愈发艰难。
沈寄傲斩钉截铁:“非得如此。”
司空骞抱着少年站了起来,示意顾流来接。他看着沈寄傲,沉声说:“那……去帮他处理一下吧。”见沈寄傲神色淡淡,他忍不住补了一句:“别舍不得你那些好药,他年纪还那么小……”沈寄傲笑着打断他,“不小了,你十九岁时,已灭金缕殿满门。”
集市很热闹,到处是嘈杂的人声。这里有胆大的游人,流窜的逃犯;这里魔气浓郁,有人摆弄尸体,有人坑骗活人。天空很亮,太阳照耀这片大地,光芒眩目。身边的人大多操着一口他听不太懂的方言,买家与卖家来来回回地争吵、辩论、互相说服。这里的集市以物换物,东西的价值全凭双方喜好,倘若喜欢,一粒砂石也是无价之宝;倘若不喜欢,拳头大的黄金也不值一文。他亲眼见到有人拿一块上好的翡翠换了一枚丑陋的蚌壳,小小的,能握进掌心。
这儿肮脏、破旧、闷热,空气中蒸着微臭的海咸味。这味道让他想到在海上颠簸的一个多月:夜夜噩梦,干呕,出冷汗,神情恍惚。直到落地那一刻,他还晕得七荤八素,险些在黑港重新栽回海里。也许是因为他搭的并非在官方登记的船舶,那条船布满脏污,味道极不好闻,准备的果蔬也带着一股被热得腐烂的臭味,但是不吃又不行。他从星野离家,想着,反正要走,不如走得远些。然而从星野到水阙的一路并不顺利,到现在,他还觉得浑身酸痛难忍,对一切食物都失去了胃口。
在黑港附近的客栈住了没几天,他便感到腻味。正好他在大堂吃饭时结识了一位旅人,那人告诉他,水阙的落月沙漠极为有名,那儿环境极端恶劣,但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盖因黎明月落日升的景色极美。旅人邀他前往沙漠同赏奇景,他也想逃开那令人不适的海腥味,便欣然应允。
天气很热,长发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他们骑着骆驼,不到半日,便从荒芜土地彻底踏进黄沙满目。他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一路走来口干舌燥,因为不够节制,携带的水囊已被他喝得空空如也。他头晕目眩,浑身难受。更倒霉的是,刚进沙漠不久,远处便有遮天蔽日的滚滚黄沙袭来,骆驼发了狂,把他甩到地上。他与同行者失散,只能独自深一脚浅一脚地盲目逃跑,数次摔倒,连滚带爬,却还是被黄沙湮没。起初他被呛得难受,渐渐的,他喘不过气,沙子灌进耳鼻,嘴里也吃了不少,身体愈来愈沉重,直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被一位公子和他的侍从所救,一路上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他记不清他们在荒漠里走了多少天,等意识真正清醒,已是在公子府邸别院。
侍从为他准备了热水,请他洗净多日来疲惫脏污的躯体。公子本为他安排了侍女,但他不习惯陌生人的伺候,便婉拒了。房间蒸腾着热气,待他洗毕,才发现侍从只为他准备了一件单薄宽大的氅衣。他踟蹰片刻,为难地看着这件单穿起来不太成体统的鹤氅,直到侍从敲门,说公子请他过去,他才匆匆忙忙套上。
跪趴在地上时,他开始觉得冷。公子淡声问他年岁,他恍惚地答了,目光却凝在衣袖上用细腻针脚刺绣的一个字:沈。他回想起半梦半醒间他见到的府邸匾额,本以为是梦,如今看来恐怕是真的。
公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一会儿,答:“白鸢。”他的思绪一时被那个沈字占领了。这儿是沈府。他想起了许多传闻与故事,江湖快意,刀光剑影,千里杀人,事了拂衣。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他幻想过,但从未真正认为,他会离传说如此之近。
公子嗓音喑哑,但语调漫不经心,像是随口一问:“你愿意为我做些事么?”
他几乎没有犹疑:“公子,是您救了我的命,刀山火海,白鸢在所不辞。”
地面冰凉,泛着湿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颠簸的海上,浑身乏力、疼痛,尤其是身后某一处。贴着地面的身躯寒冷,背上压着沉重滚烫的什么,鼻尖能嗅到血的味道,还有奇怪的腥膻味。他尝到了自己的眼泪。
白鸢醒了。
房间里点了香,他看到香炉里飘出烟雾,但鼻子却闻不到什么味道。大概是在房间里待得太久了。他回忆起之前的事,侥幸地希望那只是一场荒诞的梦,但他稍一动,身后的刺痛就告诉他,都是真的。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睁大眼睛看着房梁,强忍酸涩泪意。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顾流,他的手中托着托盘,上面盛放着药粥与甜汤羹。他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些许:“公子为你准备的。”
甜香勾得白鸢咽了咽口水,发觉自己的确饿了,便未推辞,与此同时,却也还未从那场凌辱的情绪中缓过来,又着实没什么胃口,尤其不想动弹。
顾流却没有走的意思,垂手静立,一副等他吃饭的架势。白鸢看了他一会儿,缓慢坐起身,细致认真地将粥与汤羹都吃完。饥饿被填平,连带心情都稍好些许。顾流将碗筷放回托盘,白鸢本以为他要走了,却冷不防听他开口:“你想见见他吗?”
白鸢愣怔一瞬,极快地摇了摇头。他又迟疑了一下,半晌,张了张口,问:“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天。酉时。”
他点了点头,问出一个晚了许久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说,这座府邸,坐落在哪儿?”
顾流顿了顿,说:“多恨山。”
他听说过这座山,在落月沙漠的西北边,这块土地远离星野,靠近另一片大陆了。白鸢茫然地想:离家好远。
少年人好得很快。公子一日三餐给他送药粥,怕他不爱喝,还会给他另备一两份甜点或汤羹。除此之外,还送了他几支上好的外敷膏药。
第三日一早,白鸢自觉身体已大好,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床,想出门透口气。他小时候是个病秧子,父亲姐姐都宝贝得紧,为了保护他,总把他关在房里。房间里萦着药味,阳光也透不大进来,他总是要非常生气地吵嚷,才能被允许在庭院玩一小会儿。以至于他病好了,反弹成了个四处野的顽劣孩子。况且,老在房里待着,他总会胡思乱想起那夜。这回,顾流为他准备了成套的衣服,很合身。
庭院种了些小花小草,在寒风里也精神抖擞地开着。白鸢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朵嫣红的花瓣,凑上去闻了闻,嗅到一股淡雅的芳香。屋外虽冷,但这股寒香也令闷在房中多日的白鸢感到神清气爽。他起身抬头,本想伸个懒腰舒展筋骨,却猝然看到有人蹲在院子围墙上,几乎在他抬头的刹那,那人便转身,跳下围墙,脱开他的视线。白鸢一怔,立即意识到了那是谁,顿时如遭雷击。
“他只是想看看你罢了。”
白鸢猛然回身,见到沈寄傲,低声道:“公子。”
沈寄傲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怎么,后悔了?”
白鸢目光落在开得正好的花上,不说话。
“不必后悔。即便那日`你答不愿,也会被送进那间密室。”
白鸢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干巴巴地露了个笑:“公子可是戏言?”
沈寄傲摇了摇头,“我从无戏言。”
白鸢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沈寄傲向下一瞥,他又慌忙松开。他深呼吸两口,抿了抿唇,平复好情绪:“只那一次,对吗?”
他绝望地看到沈寄傲再一次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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