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生尘点了点头,“当时华景盟快把含清城整个翻过来找他了,他要是不走,就藏不住你了。他原本说你醒后让我写信给他报平安,我看你精神不错,要不你自己动笔?”
司空骞说:“好。”
写完那封信后,司空骞也慢慢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昼伏夜出。他痊愈得很慢,身上的疼痛像是永远不会消减。洛生尘原本说他现下还不宜下地走路,但他很固执,像是担心自己不克服疼痛练习,真的会成为一个废人。
他们待的地方也是一处山野之地,人迹罕至。这里只建了一间木屋,司空骞与孟容光所居只有一墙之隔。有一晚洛生尘给司空骞端去药,把药递到司空骞手里的时候说:“阿容要我同你说一声抱歉,当年的事。”她以为依司空骞的性子该把那碗药砸了,可她站在原地等了等,只见他的手颤了两下,捏紧了勺子,慢吞吞把药喝完了,什么也没说。他把空碗递还给洛生尘,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多谢。”
洛生尘有些惊异,她多看了司空骞两眼,想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便转身走了。厨房还煎着给阿容的药呢。
孟容光的情况比司空骞好些,药喝到一半,孟容光说想吃点儿甜的,洛生尘又回了厨房,煮了甜汤。她多煮了些,分了三碗,先端去孟容光和她的房里放下两碗,再去给司空骞,她边掀门帘边说:“今天你沾了阿容的光啦——”
司空骞的床铺干干净净,她多为他备的几套衣物悉数不见,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多谢救命之恩,若能得此身治愈之法,必献予你一份。”
洛生尘放下汤,跑出木屋,屋外夜色苍茫。司空骞腿没好全,应当走不远,她若是现在追出去,应当是能追到他的。可是追回来做什么呢?洛生尘跺了下脚,有些恼,犹豫了许久,还是关上了门。
孟容光碗里的汤已经喝完了,洛生尘便把自己的那碗推给她,自己喝原本要给司空骞的那碗。孟容光看着洛生尘的神色,轻声问:“他走了?”洛生尘嗯了一声。孟容光朝她浅浅一笑,“等我好一些,我们就回素灵馆吧,那里打听消息也方便。”
洛生尘喝了口汤,小小地哼了一声,点了头。
白垣北烟港口有一家茶馆,生意极好。停靠这边港口的大多是青黎来的人,言辞所谈也多是修行者的事。而这一个月以来,众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华景盟与折枝教那一战。
“……话说林少庄主神兵出鞘,刹那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正要为父兄报仇,一剑弑魔之时,有人站出来阻拦!你们猜是谁?渡星门的小少爷,温灵隽!温小少爷那时候其实已经失踪了三四个月之久,忽然冒出来,也要求一个亲手了解那魔头的机会。那林少庄主怎么肯?华景盟几乎默认把这可扬名天下的一件事交给林少庄主来办,正是因为他父兄皆死于那魔头之手,如此深仇大恨,怎能不让人报个痛快。这时,温小少爷说话了。你们猜他说了什么?”一个精瘦汉子抿了口茶,瞧着茶客们聚精会神的神情,微微一笑,压低嗓音道:“原来他失踪那三四个月是被魔头掳了去,成了那魔头的禁脔!”
茶客中爆发出哄笑,那汉子拍手道:“嗨,你们看这事,渡星门在咱整个白垣都有名,名门正派啊!结果好好一个小少爷,就被那魔头给糟蹋了。这份折辱之恨,不比杀兄弑父浅啊!于是林少庄主和温小少爷一起,给了那魔头两剑,了结了他的性命。”
有茶客质疑他这话的真实性,毕竟这一个月来,露浮山一战各个版本也听了不少,甚少有提到渡星门温小少爷的。那汉子嘿嘿一笑道:“那假不了,我表哥他邻居的嫂子的弟弟就在渡星门修行,消息保真。”
“小寒,走吧。”茶馆里有客人在桌上留下银钱后起身,牵着八九岁的男孩起身。男孩年纪虽小,却是引路的人,只因那客人眼上蒙着两指宽的白布,不能视物。男孩牵着她,提醒她小心门槛,外面一阵风吹过,吹乱了她雪白的发。
刚刚讲话的精瘦汉子盯着那女子的背影,脑中闪过一丝什么,总感觉这形象有几分熟悉,可绞尽脑汁想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身边的茶客一阵哄闹,他回过神,嬉皮笑脸扯了两句,又开始讲些从别处听来的故事,关于近日大家颇为关注的那座墓。
“这十年来已经塌了二十多座结界啦!此前但凡闹出大响动的阵法结界,事实证明都出了好东西,更何况这次可是从嘉涉山脉震到惊鸿城往外三十里。我听说,华景盟已经控制了那儿的进出之路,渡星门运气好啊,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据说除了华景盟控制的那道,还有另外一条路……”
茶馆又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明明天朗气清,他却撑着把大黑伞,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面上遮着黑布,穿斗篷戴兜帽。他进了门,坐到最靠角落最阴暗的位置,收了伞,叫小二上一壶凉茶。
港口本就是是奇人怪事的聚集地,大家多瞧了他两眼,见他泰然自若,便觉没趣,很快转开了目光。
惊鸿城,渡星门。
“小隽。”温灵妙拍了拍门,却没人应声。有侍从小跑过来,说:“少门主,小少爷在驯兽场。”
“还在驯兽场?”温灵妙看了看将暗的天色,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暗叹。早知道温灵隽会不日不夜地泡在驯兽场,她当初就不该说服爹爹把家传的驯兽功法给他练,原本只想让他暂且试试,温灵隽虽然踏入修行之道,但境界低微,未必能练出成果。那时温灵妙太担心弟弟的状态,本想让他稍稍分心一些,没想到温灵隽却沉溺进去了。
驯兽场早已没几个人了,温灵隽正摸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白色的天鸢的脑袋。他没有在练习,不愿意走,只是不想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和这些兽待在一起,比自己一个人待着好。一个月过去了,洛生尘的信还没来,他从每晚做不同的噩梦,到后来干脆睡不着觉。他一遍遍想那几个月经历的一切,兴奋、喜悦、痛苦、甜蜜、满心期望和期望破灭。他几乎要被那些经历扯碎。而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确破碎了。在家的这一个月,他把自己慢慢粘了回来,更完整、更坚硬、更坚定。
“小隽。”温灵妙看到温灵隽眼神放空地抚摸着小天鸢,声音不自觉放轻了。
温灵隽抬头,朝她笑了笑,如往常一般乖巧,“姐。”
温灵妙也蹲下捋了两下小天鸢,小天鸢立时朝她靠了靠。渡星门大部分的兽都同温灵妙很亲近,她的天赋毋庸置疑。
温灵隽松开手,神色黯了黯。温灵妙见状,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笑着说:“今天刚拿到的,应当是你那朋友来的。”温灵隽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拿起信,拆了开来。
温灵妙看着他,揉了下他的脑袋。
她试探地问过几次那几个月他的遭遇,可温灵隽总是不愿意说,问得烦了,只说,现在不能说。她小时候和温灵隽还是十分亲近的,只是后来她忙于渡星门的事,弟弟不知不觉间长大,两人便不如小时候那样亲密了。
温灵隽读完信,再抬头,眼里又含了一包眼泪。
“怎么了?”
温灵隽笑着,“他说他要来找我。”
“那不是好事吗?怎么哭呢?”
温灵隽用力点了点头,抬袖子擦掉眼泪,眼眶和鼻尖还有些红,却掩不住喜悦。他看了温灵妙一会儿,忽然说:“姐,你……讨厌司空骞吗?”
从这一个问句里,温灵妙骤然窥探到了许多掩藏在背后的真相。她多么希望是自己想错了。然而,她的弟弟,满怀期冀地看着她,说:“姐,你帮帮我,算是为了我。”
“你先说清楚,你跟他是怎么回事?”
那只小天鸢忽地嘤嘤叫了两声,扑腾着窜进了温灵妙怀里。温灵隽伸手戳了戳它,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他轻声把离家之后的事说了个大概,谈到那场荒唐的重逢,他声音含糊了些,混着羞涩与假装的镇定。他一件一件说后来的事,说自己心境的变化。天色由黄昏至黑夜,星星一个个亮起来,月光像薄纱,落在二人肩头眉梢。
他说完了,抬起头看姐姐,见到的是来不及收回的一脸惊诧和欲言又止。温灵隽仍然笑着,他垂下头,又揉了揉那只小天鸢。细细的、柔软的绒毛穿过他的指间,他失神想起他也曾这样梳弄过司空骞的发,在床上。他收回手,脸红了红。
温灵妙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你还没有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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