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说,什么使命,能让你这么护着害死你老婆的人?你们夫妻关系不和睦?也不像啊…”
“不是这样的!”张三吼道,“我恨他们,可我必须保护他们!”
“不懂。”
“你当然不会懂,可是她懂。”张三回首痴望着妻子的灵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地,露出贪恋的微笑,呢喃道:“我要送走最后一个人,没有我的通报,亡灵不会将息。”
冉小乐错愕了半晌,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干咳了两嗓子,“那个,张大哥啊,小弟愚钝,能不能说得…清楚些?”
“嗯。”张三点了点头,目光却凝滞在那块牌位上,不疾不徐地诉说着:“灵鸮会被封印在他出生的土地上,从此作为亡灵的信使,在人们死后,天降大雨,洗清他们尘世的记忆,雨停于子时,我们用叫声为他们引路,指引他们去往阴间轮回。倘若没有灵鸮指领,这些亡灵便寻不到归处,时间一过,便会成为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得安息。”
冉小乐舔了舔嘴唇,再一次,哑口无言。
“世人大多愚蠢,难辨善恶是非,这是人的可怜,亦是人的可悲。他们视夜晚的鸮鸣为不祥之音,也就是传言中夜猫子的笑声,将我们视为邪祟,无论到哪里都驱之而后快。一场瘟疫席卷了这片土地,我想救活这些人,可这病太厉害,我力所不能及,官员也都置之不理。无法,我只能用我微末的灵力做个障眼法,造出一个炊烟袅袅的假象,免得百姓遭朝廷鱼肉,成了牺牲品。”
“你的病,也是因为这个?”
“嗯。灵鸮的封印一但开启,便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融了,我的羽毛渐渐腐朽脱落,终有一天,这里将变成荒无人烟的死城,而我也再幻化不出人形,最后,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一起,销声匿迹。”
“那你夫人,怎么没的?”
张三咬着嘴唇,喉结不住颤动着,似乎想要吞咽下那洪水猛兽般的苦楚,他沉吟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人们都说…是夜猫子的笑声带来了厄运,他们不顾一切地将这里的鸮赶尽杀绝,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傻子疯子,对我避而远之…我…那个晚上,我被利箭射伤,化不成人形,她…她见我就要被人追上,便飞了出去,那些人…那些人把她当成了我…就…就…是我…害死了她…”
“从此以后,就剩下你一个,不,一只,不是,还是一个人…嗯,鸟,是么?”
张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还有我们的宝宝。”
冉小乐呆呆地望着小安手中的鸟蛋,看了那么多小说,他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虚假的,现实。
“你刚才说…开启了封印的灵鸮会和土地的命运牵连在一起,那他呢?”
张三这才终于露出一抹笑容,“不妨事,他只有一半灵根,只认主人,不认土地。”
“主人?”冉小乐看了一眼弟弟,“嗯。”
“事已至此,我已经把一切真相都说与你们了,信不信,由你。”
冉小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我信。”
“他们害死了你的妻子,你为何不把他们全杀了?”沉默良久的小安用力攥着冉小乐的手,突然嘲讽道,“至少应该置之不理,让那些羞辱你的人为你陪葬。”
张三黯然一笑,“人的懦弱,不是靠报复就能拯救的。”
“我没想让你拯救他们。”冉小安冷眼看着他,“只是有些人,不配活着。”
“随你怎么说,可我没有办法。即便他们伤害了我,我也必须为他们打开这条亡灵之路。我的魂灵,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们可以负我,然,我却不能辜负他们。”
张三的眼睛中镌刻着与生俱来的笃定,“这是使命,更是宿命。”
“蠢货!”
“冉小安!”冉小乐厉声训斥道,“道歉!”
小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咕哝了一句:“对不起。”
“不怪他,我也觉得自己蠢。”张三笑了笑,“可我都蠢一辈子了,不愿死到临头却变得清醒,否定自己的一生的信念,这样更悲哀,不是么?”
“你就不怨恨么?”
“怨恨是一码事,职责是另一码事,泾渭分明。再怨恨,我也必须送走最后一个人。”
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力反驳。
话说回来,历史上的忠臣,也从不怨恨吃了自己血馒头的百姓。
果然不是吾辈能企及的道德高度。
冉小乐身心俱疲,他无力去施舍谁,也无力去怜悯谁,从小摸爬滚打地活在蝇营狗苟的社会最底层,除了冷漠,什么都学不会。他就如同那万千草民一般看不透看不懂更看不穿事情的真相,所以他更无力去指责谁。
当然,他也不会为这般高尚的情操痛哭流涕,甚至连感动都不会。这不怨他,从未被生活善待过的人,不能指望他去钦羡理想主义者的情怀。一整晚,直到天亮离开柴房,直到张三雷打不动地驾着快散架的驴车给越来越少的人家施米,直到他终于将他们送出了村,冉小乐也只记住了张三说的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让他懂不了他,却理解了他。
“倘若我守不住自己的初衷,又和我所憎恶的人类,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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