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了凳子坐在云妃床边,探头看她臂弯里的孩子。那孩子丑极了,皱的皮肤皱的眉眼,嘴唇薄的很,一边睡,嘴角一边嘬着唾沫泡。他不像我,还好也不像阮生。他像云妃,现在虽丑,却是大双眼长睫毛,不用长大,只要长到四五岁,就已然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
我戳了戳他的脸,他瘪了瘪嘴,像是要哭,我赶紧抽回了手。云妃禁不住笑,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哑声道:“陛下别怕,他睡着了,不会哭的。”
我点点头,望着云妃。
人家说,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圈,云妃这一圈走得异常凶险,一只脚都迈了进去,又生生转了回来。她喊哑了嗓子,也把自己平日的千娇百媚喊没了,只剩了憔悴与虚脱。她变得丑了,脸色蜡黄,眼眶通红,可是看着我的眼神是充满希望,亦柔情似水的。
“辛苦你了。”我不由得道。
云妃摇摇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唇边却在笑:“臣妾不辛苦。陛下对臣妾恩重如山,臣妾便是搭上自己这条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为陛下分忧。”
“别说这样的话。”我道,“你不会死的,你是孩子的母亲,要好好陪孩子长大。”
“是,是。”云妃拭泪道,“过几日就是陛下的生辰了,臣妾这几日就在思索,该送陛下什么样的寿礼。臣妾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妾无以为报。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臣妾今日拼死诞下皇子,愿以皇子降生之喜,贺陛下寿辰。”
“好,好!这是朕收到过的最好的贺礼!”我想了想,抚掌笑道,“既如此,朕为皇子取名朱贺。贺朕生辰,也希望江山稳固!”
“臣妾替皇子谢陛下赐名!”云妃欲起身施礼,我伸手拦住了她。
云妃躺了回去,单臂拢着小皇子,那不大点的孩子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她望了良久,突然眼睛一合,两串热泪滚滚而下。
我不解:“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云妃摇头,眼泪越流越凶:“陛下,臣妾跟贺儿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然后她声泪俱下地将昨日下午御花园里,容妃是如何与她口角,又是如何不顾小皇子死活地撞过来的,仔仔细细与我说了一番。
“臣妾入宫这么多年,自知模样、家世、资历,样样不如容妃姐姐。全仰赖陛下信任,才有了腹中的小皇子。因此,臣妾对容妃姐姐恪尊礼数,不敢有半分僭越,只有姐姐挑我的不是,我不敢与姐姐争辩分毫。”云妃泣道,“臣妾一届民女,粗鄙之人,难免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容妃姐姐若是不满,待臣妾诞下皇子,必将脱簪素服到姐姐面前请罪,任打任杀,臣妾不会有一丝怨言。可是为何,姐姐偏要在这时与臣妾龃龉,竟不分轻重,往臣妾肚子上撞来?她……她难道真的这么嫉妒臣妾,嫉妒臣妾腹中的皇子吗?!”
云妃脸颊通红,满脸是泪,说到最后一句,哭声带着喘息,几乎要背过气去。
而我看着她怀中安眠的皇长子,她越是哭,我的心越是沉下去。那些因为长子诞生而充盈的喜悦,就这样在转瞬之间,没了。
我知道自己不会是一个好父亲。
这没什么,我爹也不是个好父亲。他只喜欢长子和八子,对其他的儿子视若不见。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儿子中,出几位真正德才兼备的好皇子。
可见父亲如何不重要,母亲如何才重要。
云妃的小算盘是多了些,可这孩子是她今后唯一的倚仗,她必将倾全力教导这个孩子。听说我母亲在世时,就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还在娘胎里,她便每日读书给我听;我生下来几个月,她便撑着羸弱的身体,为我选定当世大儒,做我的启蒙老师;我两岁时她过世,死前拉着我爹的手,叫我爹千万要好好看顾我;后来我重回京城,登上皇位,也多亏母族的势力。
我总想着,要是母亲没死,好好地陪着我长大,也许我无论如何,不会活成现在的模样。
所以当太医询问保大还是保小时,我想都没想,要两个都保。
我错了。
我看着眼前的云妃,忽然明白我错了。
母亲跟母亲是不一样的。
看看现在的云妃,往前再想想当年做着太后美梦,最后却一个自尽,一个被丢进海中的兰贵妃与琴妃,我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我笑了一声,冷下脸来。
“云妃,朕宫里有那么多妃子,你知道为什么朕偏偏选你吗?”我问。
云妃用指节拭去眼角的泪,静静看我。
“朕的皇后早逝,当年宫中仅有容德二妃,后来德妃病逝,宫中仅余容妃。因为你有孕,朕才把你册封至妃位,与她并列。”我缓缓道,“容妃安静娴雅,出身大家,其实朕喜欢她,多过喜欢你。朕要找人为朕生子,她是更加合适的人选。然而朕却没有与她商议,从头到尾,朕一个字都没跟她提。”
“她是世家小姐,叫她与其他男子苟合产子,她受不住这份屈辱。何况她母家虽然式微,底子还在,若有一日此事闹将起来,恐无法收场。”我抬头看着云妃,“云妃啊,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朕不用说得太透。朕终此一生,是不会再立中宫皇后了,然而这个孩子,以后会成为朕的太子——不会有人跟太子的母亲为难的。”
云妃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心里必定惊慌失措,很想再说些什么解释。可是我抬起手,示意她什么都别说。
“御花园的事,朕就当没听你说过。你好好养胎,过两天叫容妃过来给你道个歉,这事就这么算了吧。”我道。
云妃侧过头,我看到她不甘地咬紧了牙关,半晌,还是柔顺地应了一声:“臣妾知道了。”
我点点头,另有一件事,我本想过阵子,云妃身体好些再提的,如今看来,早提晚提都一样,不若话说到这里,一并提了。
“你生产时,阮生一直在外头?”我问。
云妃用枕边的帕子擦干净眼泪,红着眼睛道:“是。臣妾没叫他进来,毕竟……”
我“嗯”了一声:“你是有分寸的。”
云妃勉强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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