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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三日之期已到,羌族龟缩未降,清晨,狄族大军兵分四路,向羌族都城格朗发起总攻。哈丹兵分四路,由巴雅尔领东路,截住对方去路;呼尔楞领南路,进城之后拿下羌族贵族;心思细腻武艺高强的庆格尔泰率北路军,进城后安抚全城百姓;精锐东军则由哈丹亲自率领,一往无前,直捣羌族王宫。

羌族屯全族兵力与我一战,我方对格朗城亦势在必得,这一仗打得极为艰难,双方几乎拉锯一般,你侵入我三里,我必在别处找补回来。攻城战直打了一个晌午,我军打到最后已近肉搏,才终于在东路军的英勇突击下将格朗城的防卫圈豁开一个口子。随后北路南路捷报频传,我军长驱直入,羌族一溃千里,铁蹄踏破格朗城郭,百年名城如失去庇护的婴儿般,完全在我们面前敞开。

格朗城已存在百年,两族未分裂之际,这里便是草原最大也最繁华的所在。哈丹在赤都还居住在王帐之中,这里竟已模仿汉地,为王室贵族建起了砖瓦宫墙。那层叠宫城鹤立鸡群般屹立于众多毡帐之间,在平时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此刻城破,却无情地向我们昭示了王公贵族所在。自去岁开战以来,凡上战场,我必在哈丹身旁,入城之后,我俩却分兵,各率一队人马迎敌。

我队且战且进,入城后便按原计划清扫宫城外围。城内一片混乱,穿着小羊皮袍的婢女与仆从尖叫着四下逃窜,还有衣着华贵,一见便地位不凡之人低头乞怜,我叫人缚住他们双手双脚,严加看管。于宫城西门,我队与牧仁王雄鹰队的一支遭遇,好一番苦战方将其尽戮。我方损失过半,其余人连我在内,也或多或少受了伤。

众人一刻不停,在马上裹伤,换刀,再战,直砍得数把钢刀都卷了刃,突然有人喊道:“火!着火了!”

我勒马回看,不远处王宫主殿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盘旋而上,熏黑了半边天。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京城城破那日。

大哥与八哥将京城作为皇权的赌注,正比赛是谁先将屁股坐在龙椅上;父亲号令天下一生,却在临终时对这个天下无能为力。我记得那时也燃起了这样一把火,大半个京城葬身于火海与刀戈,我在殷燕宁的保护下匆匆逃离京城,没人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天下已然换了帝王,那个人就是我。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宫城局势稳定,这场草原大战胜负已分,身边人问我是否要去救火,我想了想,点点头。

他们纵马而去,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善后。

此时呼尔楞部已进城,宫城内外已完全在我方掌控中。我放松马缰,四下查看是否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马嘶。

那声音尖利至极,不像寻常马儿嘶鸣,我觉得不对,一拉马缰,阿凤转头跑了回去。

马嘶传来的地方正是王宫马厩之一,此处十分宽敞,能同时容纳数百匹马。此刻马厩中空空如也,唯有角门处孤零零站着一匹,正焦躁地用前蹄擦着地面,脖子拼命乱甩,发出刺耳的嘶鸣。

在马儿身旁站着个人,那人腰粗肚圆,个子不高却很胖,身上披了件染血的狄族外袍,因为太小,袖子紧紧绷着像随时都要炸开,前襟系不上,露出里头的衣服,一看就是刚从死了的狄族士兵身上扒下来,急急忙忙套在身上的。他虽在羌族宫城,里面穿着的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服饰,再看他腰间佩玉,哟,这人竟是个正四品官!

我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也不知是羌族先向中原示好,还是中原先搭上了羌族的线,怪不得前几天深夜牧仁王率人往东南方向跑,原来是想跑到中原,找殷燕宁庇护。

就不知毕生视羌族为仇敌,宁可战死也不议和的卫明肯不肯同意。

我轻夹马腹,阿凤知我心意,缓缓走向这位正四品大人。那人见我手提长刀,浑身浴血,简直如见鬼一般,骇得直翻白眼,指着我说不出话来,再见我不疾不徐而来,马蹄踏起尘土,他的身子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先是一哽,而后打起颤来。待我越靠越近,他突然拼命拽起旁边的马缰。那马缰缠到门旁的栓木上打了个死结,硬拽怎么都拽不下来,他眼见我马上要走到眼前,忽然扑通一声跪倒,脑门撞地,捣蒜般向我磕了十来个响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陛下?

我微微一怔,定睛细看,良久,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

殷豪。

他是殷阁老的侄子,殷燕宁的堂弟,当年京中有名的纨绔。我记得他曾经酒后打死了人,按律当斩,他家里给了亡者家人一大笔钱,换来人家改口,说是亡者自己体弱,惊吓而死,又哭着去卫明府上跪求。求他跟我说说情,饶这混蛋一命。殷燕宁当时下落不明,所有人都当他死了,殷豪便是殷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卫明做小伏低来求我,平日里见不着的温柔话说了两大车,我心情一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念在殷阁老与殷太傅对社稷有功的份上,把斩立决改了仗二百流放。

记得他杖刑那日,我曾亲自到场看热闹,这混蛋打人的时候叫嚣得好像个霸王,被打了两下就叫得像杀猪一样,打到第二十下,脖子一梗,干脆昏死过去。我烦他怂,就顺嘴跟旁边的刑部官员说往后要有大赦,你记得别那么着急放这孙子回来。以为会好好熬他一阵子,让他懂点做人的道理,怎么,哥哥一掌权就把你赦了回来,还提拔你做了四品官?

出使草原是苦差事也是美差,来日还朝,哪怕你是个草包,也能借此平步青云,四品升三品,三品升二品。你哥哥殷燕宁,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我远远地望着磕头不迭的殷豪,造化弄人,竟叫我在此碰见了殷家人。他认出我,叫我“陛下”,让我饶命——他竟还承认我是皇帝!

天底下可有比这更荒谬的事?

我翻身下马,噙着冷笑,一步步走近殷豪。殷豪吓得翻了个跟头,圆滚滚的身子跟肉球似的在地上打滚,拼了命地躲。他的头磕得太厉害,磕破了,泥土跟血混在一起,脏兮兮的恶心极了。我一直走到他面前,逼得他缩到墙角,再无处可躲,然后高高地举起刀,狠狠地劈了下去。

“啊——”

殷豪像杀猪似的哀嚎,整张脸埋进掌中,一股腥臭气传来,他竟尿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声。

马缰被我砍断,马儿挣脱束缚,扬起前蹄,放声嘶鸣。殷豪等了片刻,发现自己没死,傻子似的抬起了头。

他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白一块,可是从鼻梁到嘴唇那一块,真像殷燕宁。

我轻轻一笑,收刀入鞘,转身离去。

这一仗以牧仁王于王宫中绝望自焚告终。狄族攻破格朗城,俘虏王公贵族超过三千人,接收羌族士兵、百姓、牲畜、粮食、领地不计其数,大获全胜。

格朗城在这场大战后千疮百孔,哈丹留下一队人马善后,狄族余下大军仍回城外大营驻扎。入夜,营中燃起篝火,士兵们彻夜饮酒,狂欢庆祝,酒意上头,甚至举刀起舞,引吭高歌。最出风头的是一年轻人,他刚满二十岁,白日一场大战,他亲手将狄族深恨的叛徒济格斩首于刀下,成了全族的英雄,哈丹亲赐自己的腰带给他,勇士呼尔楞也答应收他为徒。

年轻人难掩兴奋,放声高歌,唱到动情处,万千将士齐声应和。这场大战自去年十月一直打到今年三月,因赤都被毁而起,至格朗城被毁而终,胜利固然值得庆祝,但那些因战争而死的同袍、百姓亦为这场胜利加上了悲壮的注脚。当日先知曾预言哈丹会成为草原之王,天下之王,经此一战,预言已实现了一半,不知另一半是否也能实现呢?

月至中天,豪歌未停,饮酒不歇,我手拎酒坛,悄悄起身,背对众人,径自往火光昏暗处去。

独行不远,有一青灰大帐,帐中设一木制牢房,为关押俘虏犯人所用,大营开拔时可直接套马拖走,十分方便。因今次俘虏众多,哈丹叫所有俘虏迁往别处看管,因此牢中只有两人。我掀开帐帘,里头只点一盏小灯,灯火摇曳不过黄豆大小,只能照亮周围不过三寸有余。我提着酒坛走过去,一直走到牢门前,里面两人才看出是我。几日不见,两人皆消瘦憔悴了许多,见我来,二人双双下跪行礼。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免了,同时掏出怀中铜钥开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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