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燕宁缓慢地屈起一条腿,动作之僵硬,我似乎能听到他关节摩擦发出的可怖声响。他将双手垂在大腿根,淡淡地道:“你的儿子……他不如你聪明,却比你听话。这些年我一直陪着他,教他读书做人,教他做个好皇帝。我自小便有志向,愿为帝王肱骨,开太平盛世。以前我觉得,做皇帝不可太笨,笨了就碍事;也不能太过聪明,否则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小心思。后宫十几位皇子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乖巧,最与世无争的一个。我知道你不想当皇帝,正因如此,你才更能做一个好皇帝。”
“朱毓,我一心扶你上位,与你君臣相得,互为助力,为此不惜牺牲一切。那场大火之后我被叛军裹挟带到淮江一带,当时我容貌已毁,遍体伤痕,无食无衣,若不是心中存着回到京城为你辅政的信念,我根本不能生还。叛军被围剿那日,我拼了命逃出去,被一农户所救。大火毁去了我的嗓子,我说不出话,又被叛军折磨得不成人形,连番大病,以至几年不能下床,如废人一般。村里人说,活成我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的好,可我挺着一口气,我要回去,我不能死。”
“好在农户一家都是厚道之人,为我寻医问药,几年如一日的照顾我,我才渐渐好了起来。这时却传来消息,你将卫明软禁,大权独揽,戮尽外祖蓝氏满门,甚至诛杀了自己所有亲兄弟。我如遭雷轰,怎么都不能相信,然后明白,自己看错了人。你不是我要辅佐的圣明之主,我也回不去了。”
殷燕宁长吸一口气,他本垂着头,说完这些话,却突然抬头望着我,仿佛想看看我是什么表情。我能有什么表情?他说着,我听着罢了。
他继续道:“昏君,你可知道自己治下的江山是什么样子?百姓饿殍千里,民不聊生,为了活下去,甚至不得不卖儿卖女。你可知救我照顾我的农户一家最后如何了么?淮江修堤坝,这家的男人被征调去淮江做徭役,再也没有回来。他死了之后,官府又征调他七旬老父去做徭役,老人家也没能回来。农户家只余一老妪,一少女。少女年方十七岁,我重病之时就是她在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她已有婚配,然而未婚夫也被征调去淮江,不日启程。两人绝望之下,一碗砒霜毒死了奶奶,双双投了井。”
“这样的家破人亡在你治下不是少数。淮江兴修水利,占去多少良田,又逼得多少人妻离子散。然而淮江一线官员却日日歌舞升平。你可知你每年拨下的水利款有一多半都被官员贪去,他们拿着百姓的血汗钱挥霍,却丝毫没有怜惜百姓之心。”
殷燕宁单手握拳,然而他手伤未愈,这个拳百般用力都握不紧。他怒气攻心,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砸得手腕伤口登时渗出血来。
“彼时水匪只是淮江上一股小小势力,我用三年时间打入其中,成为淮江水匪的总军师。我想借水匪之力杀上京城,改立明君,谁知水匪是扶不起的阿斗,竟被朝廷剿灭。不得已,我只好孤身潜入京城,向卫明求援。”殷燕宁顿了顿,嗤笑道,“卫明初时不肯,真叫我大吃一惊。那时我躲在卫明府中,夜夜为如何说服卫明彻夜难眠,谁知道我还没想到办法,他却突然把你捉来了。昏君,你可知我有多高兴,可恨我一时大意,卫明一时优柔,竟叫你活了下来,若老天开眼让我回到过去,我定要自己刺那一剑,绝不假手他人!”
殷燕宁恨得牙根松颤,拳头抵在地上,血顺着指节流出小小一滩。屋里如此冷,热血涌出竟冒着热气,我定定看了一会儿,抬眼道:“你叫朕来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些?”
殷燕宁一怔,没有回答。
我懂了,可是失败者的哀鸣实在不好听,我转身朝门外走去。
身后的殷燕宁却突然恼羞成怒,大骂道:“朱毓小儿,你以为你赢得光彩吗?你也不过是凭鬼蜮之计赢了我!你借殷豪之语挑拨我与卫明不和,更大肆重用佞幸。戚长缨与魏铎皆是不孝不义不悌之辈,孟士准更是奸佞小人,你把江山交给他们,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做亡国之君!”
脚下一顿,我转过身,直视殷燕宁的双眼。
“朕的江山是朕自己的,朕不会交给任何人。”我淡淡笑道,“太傅说得不错,朕赢得确实侥幸,然而朕最该谢的不是旗下名将,反倒是太傅才对。你与卫明不和由来已久,根本用不着朕来挑拨。若不是你们各自结党,处处掣肘,多方延误战机,朕的大军如何能抓住机会连打胜仗?你们多年来一人掌军权,一人掌文臣,彼此不能全盘信任,反倒暗中在对方中间安插人手,以至朝臣如一盘散沙,武将各扫门前雪毫无全局之念,打起仗来不能互相照应,反倒彼此拖累。卫明武人出身,武将犯错他不问罪责一力遮掩,你出身世家大族,主政之后也大肆任用世家子弟,连殷豪这等无能之辈都被你召回为官。可结果呢?水灾时世家大族囤积居奇,哄抬米价,军饷征募不上你向他们借粮,他们却推脱没有。——太傅,你说,单独拿出这其中任何一样是不是都足够保证朕能赢?你一口气送了朕这么多,朕真该好好谢谢你。”
“昏君,你不必巧舌如簧……”殷燕宁张口欲骂,却被我挡了回去。
“农户一家的仇是该记在朕的账上,因淮江水利而死的百姓都该记在朕的账上。但水利不成,淮江连年泛滥,死的人将会是现在的百倍千倍!自朕兴修水利以来,淮江近十年没有泛滥成灾,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不怕来日下到地底,面对百姓亡魂!”我厉声道,“反倒是你,太傅,你一边打着救济苍生的旗号,一边又以贪官水匪为伍。淮江水匪若无你帮助,何至于发展壮大以至为患两岸。不错,淮江贪腐由来已久,这其中的确有朕失察之过,然而你口口声声恨贪官腐败,壮大水匪之后却不想着借水匪之力杀几个贪官,反倒想将其壮大,打上朝廷来废了朕?你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千错万错都是朕领导无方,你们都是被迫贪污么?更可笑的是,淮江水匪被剿灭后,你竟上京求卫明相助……”
殷燕宁面色剧变,想来他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
我冷冷一笑,直刺他心口道:“卫明就是你恨之入骨的贪官的保护伞哪,你找他相助?殷燕宁,你说你想做治世能臣,开万世太平,朕信么?怪不得你掌权之后,贪腐之风未绝,反而愈演愈烈。你借了卫明的力,就是借了贪官的力,他们要贪,你拦得住吗?”
殷燕宁被我句句拆穿,他本屈腿坐在地上,双拳紧握,仿佛与我不死不休一般,此刻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我向他迈了一步,平静说道:“你不必再自诩有拥立之功,就算没有你,朕也会是这个天下的君主。若你真如自己所说乃治世之能臣,那这六年来,朝政早该清明,军队早该整肃,百姓早该安居乐业,天下早该焕然一新。可惜朕所见,你除了将官吏大换血外,其余竟然因循旧策?你指望满朝除了贪污便只会对你歌功颂德之辈帮你实现太平盛世吗?”
“朝政清明,军队整肃……”殷燕宁惨笑道,“你以为六年的时间足够实现太平盛世吗?”
“你的太平盛世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表面看来花团锦簇,内里全是百姓血肉。说到底,你的心愿不是太平盛世,也不是帝王肱骨,你要的只是青史留名这四个字而已。可惜,殷太傅,你出再多的诗集,留再多的墨宝都没有用,你只配遗臭万年。”我缓缓道,“这天下,父亲交给朕的时候就是个烂摊子,如今朕从你手中收回,还是个烂摊子。所谓太平盛世……这天下注定只有太平,不会再有盛世了。”
我深深合上眼睛,想要转身离去。
殷燕宁大叫道:“那你就杀了我!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就像你杀卫明一样!”
殷燕宁的嗓音被大火毁去,一说话便仿佛砂砾摩擦般瘆人,如今绝望之下嘶声大叫,凄厉而可怖的叫声传出宫外,惊起远处一群飞鸟。
我静静地望着飞鸟远去,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燕宁的眼睛。
“朕不恨你,朕只是瞧不起你。朕也不会杀你,更不会动殷家。太傅,你要好好活着。只要你活着,殷家就是百年诗礼簪缨之族,你若死了,朕即刻问你弑君篡位之罪,诛你九族!”
回去路上已近晌午,大太阳明晃晃地在头顶上,空中却飘起了雪豆子。内侍赶忙叫人撑起舆伞,免得雪飘到銮轿上,我挑起一侧的帘子往窗外看,恰好看到传令的小太监正附在内侍耳边说着什么。
“怎么了?”我问。
内侍跑过来道:“启禀陛下,孟士准大人求见,已经等了您一晌午了,此刻正候在御书房中,您可要见一见?”
我点点头。
内侍扬声道:“摆驾御书房!”
喊完了,他又道:“陛下,那见完了孟大人,午膳可还是在寝宫用么?”
我问:“狼王还在寝宫么?”
内侍一愣,支吾道:“狼王可能还在寝宫……吧?”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作死,立时请罪道:“陛下恕罪!奴这就派人去看看狼王还在不在!”
我失笑,无奈道:“不必了。你叫人去寝宫看看,若狼王还在,叫他在寝宫等一等朕。若狼王去别处了,叫人把他寻回来,午膳还在寝宫用。”
“是!”内侍迈着小步跑了。
过会儿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两边脸颊红扑扑的,显然已经交代妥当。我瞧着他这副不稳重的样子不由好笑,叹道:“章豆,今儿个若是换做你师父,朕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章豆眨了眨眼睛,束手束脚地跟在我的銮轿前,不敢说话。
然而若是章枣,听我这么说,肯定立刻就跪下,左右开弓扇自己嘴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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