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周氏叹息一声,慈爱地抚摸着张仲允的头颈:「你不缺钱花,怎么这多半年没见你穿过一件新衣服?你前一阵子印了好些你和湘绮那孩子合写的书吧?
「这种学问深的东西是卖不了钱的,都是你自己往里贴钱印的吧?拿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就算是你不怕,也不能让人家跟着你受委屈。」
张仲允听到这里,霍然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祖母,你……我……」
「傻孩子,」周氏用她满是皱纹,却干燥温暖的手握住张仲允的手:「不用说了,祖母知道的、知道的,祖母明白你的心。你们都是好孩子,唉,可惜造化弄人啊。」
他们幼时的相契,出事时的相互回护、牵挂,此时的种种光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对孙子的了解还远比他的父母多。
「祖母……」张仲允把脸埋进祖母温暖的怀里,以遮掩他溢出眼眶的热泪。
这么长时间一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总以为这种感情不会获得至亲的承认,这虽然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却也会觉得孤独悲凉。
想不到,却在慈爱的祖母这里得到慰藉,他相信祖母真的是明白他的心的。
周氏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缓缓说道:「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要懂得掌握分寸。如果可以的话,不要过于拂逆你父母的意思。你们都大了,不成亲总不像个样子,成了亲,并不就是天塌了。男人嘛,谁没有几个朋友?祖母的意思你可明白?」
张仲允没吭声,半天才在她怀中闷闷地回答:「那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儿?」
「唉,我的实心眼儿的孩子啊……」周氏没有再劝。
祖孙俩维持着这个姿势,半天都没有再言语。直到丫鬟过来,说老爷回家了,请少爷过去,张仲允才起来擦了把脸到前边去了。
罗湘绮的噩梦在张仲允的抚慰下很快就消散了,宋柯的噩梦却远远未曾结束。
她的冷静出乎大家的预料。虽然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显然是一夜未眠,经受了极大的煎熬,但她依旧是衣饰整洁,行止有度,丝毫看不到失态之处。
张仲允和罗湘绮心下好生佩服。
此时罗良从后院厨房端来了清粥小菜,大家一起用过了早饭。
用完饭,气氛稍稍有些尴尬。张、罗和宋柯虽是旧相识,但此时都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倒是宋柯更自然一些。
她和罗湘绮多年未见,便稍稍互叙了一下这些年各自的际遇。其实关于罗湘绮,她在史可法那里已经听说了他的许多事迹,对他的清奇风骨好生敬佩。
坐了一会,宋柯突然问起罗湘绮家中有没有《世说新语》。问得罗湘绮一愣,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用,不过还是赶快拿来给她。
她又要了纸笔,然后对罗湘绮道:「向日和那些姐妹在一起,常常讲古叙今。有一日讲起《世说新语》里的谢道蕴和绿珠,姐妹们都感慨不已,说到原来古人中有这样的奇女子,才情气度胜过须眉,便要我多讲一些这类故事。
「可惜许久不读《世说》,好多事迹都忘却了。趁今日闲暇,再温习一遍。」
宋柯知道史可法必定把自己在红娘子军中的经历告诉了他们,所以说话之间也不掩饰,说完深深施礼,然后捧着书和文具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罗湘绮和张仲允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情读书。但见宋柯回房打开窗户,坐在窗下铺开纸笔,一笔一画仔细抄写起《世说新语》来。
这一抄,就抄了整整一上午,只见满桌子都是细细密密地写满秀丽的簪花小楷的纸张。直到吃午饭时,宋柯才离开桌案,饭后却又坐了回去继续抄书。
张仲允和罗湘绮此时心里都明白了,她原来是在用这种方法来抵御心中难熬的痛楚。看她如此安静,两人心中却比看到寻常妇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感痛惜,却又觉得无能为力。
正商量是否应该把李源叫出来,好好问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就见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两手扶住膝盖,气喘吁吁地靠在门框上——正是李源。
李源伫立在寒风中。他从午后开始就立在了宋柯的门外,现在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宋柯却一直闭门不纳。
宋柯不开门,他也不勉强,只抱着膀子瑟缩在屋门旁。并不是故意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以博取宋柯的同情,他是实在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愧疚。
自从两年前与宋柯走散之后,他便如失去了魂魄一般,本来那么健壮的一条汉子,身体一下子垮掉了。但他父亲早丧,弟弟又散漫惯了,所以只好强自支撑着打理织坊的生意,照顾一家人的生活。
就这样,咬着牙,忍了一天又一天。白天在外边奔波还好说,到了晚间,回到他们的卧房,看到她用惯的菱镜和梳子,亲手绣的枕头和锦被,心就犹如被万蚁蚕食一般疼痛难当。
母亲看他消瘦,总是张罗着要给他找个身边人,照顾他的起居。他再三推拒,母亲却主意坚定,尤其是在二弟生了第二个女儿之后,母亲对此事更加热心。
他推辞得狠了,母亲就生起气来:「又不是叫你再娶!不过是纳房小妾罢了。你一个大男人还要守节不成?要不想纳妾,就找个通房丫鬟收在屋里吧。」
过了几天,母亲就领了两个新买来的丫鬟给他看,一个唤作娇红,另一个名叫软翠,模样也都颇端正,但李源现在哪有这个心思。
他和宋柯当年定情的时候,就已发誓要相守一生一世,绝不相负,更何况,宋柯是为了回护他走丢的,他更不能辜负了她。
为此李源有一段时间总是宿在外边,不回家里。母亲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起饮酒赏月。李源触景生情,心中悲苦,不免多饮了几杯。
平时若是如此,母亲定会数落不休,但那晚二弟频频把盏劝酒,母亲不但未加阻拦,反而也和颜相劝,李源以为是过节的缘故,也并未觉得异样。后来酒醉昏沉,怎么回的房里,怎么梳洗就寝的,他都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就是恍惚之中,娘子仿佛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就像他以前在梦里梦到的无数次那样。他唯恐醒了之后,又要剩下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无边的孤独和痛楚,于是伸臂紧紧禁锢住身边那个温软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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