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卫裴裹着一件笨拙沉重的黑熊皮裘袍,裘毛上结满白霜珠,见我扑通一跪,又跪了一腿子黄土面儿,不等我说免礼,他便利落起身,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朝我递来,“让他们都退下。”
我朝宋狒狒看了一眼,宋将军还没摸着北,迷迷瞪瞪对这位喝令他“退下”的京官挑了个顶起额头三道褶的眉,长胳膊一揽将众将士推拥出去,自己却往帐门边一靠,不动了。
我被卫裴塞过来的东西吓得手一抖,一声大叫:“啥破玩意?”
一颗麻麻扎扎的木头珠子吧嗒吧嗒落到案上直蹦,卫裴伸手一撩又给握住:“姜老先生十五日前死于须弥寺中,死时手中握着一串佛珠,这是珠串上的一颗。”
卫爱卿眉睫上也结了层细霜,一向清冽、冷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也爬满血丝,我心里咯噔一下,猝然想起前生良王死后、北羌大举南攻那段日子里,他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抬起头看我的那一眼。
那时我听说有几人替良王喊冤,写的折子被“有关部门”扣住,气得把上至御史台下至良州府所有涉嫌写折子的都拉到午门外打了一顿板子,连管搬折子的许长安也没放过,最后踱进左相府,伸手管卫丞相要折子。卫裴抬头看了我一眼,递给我四本折子——右相薛赏的、良州军主将薛长武的、御史台主簿柳谒仙的,以及,一本内无一字、来历不明的。来历不明的那本折子尾页上,赫然嵚了一枚圆形朱砂印章,印纹是四只首尾相接、环抱成团的,虫子。
没错,长着翅膀、长尾长须的虫子,和这颗木头珠子上镂刻的一样。
“‘蜉蝣’,三只。”卫裴将那木珠托在掌心,凑近案头油灯,“臣从前还见过一次,那时还是两只。”
……你将来可能还会见到四只的,我浑身寒毛竖起,颤声问道:“芥子大师怎么突然……”
“中毒,陛下,”他吐字分明,条分缕析,然而略快于平时的语速暴露了他的恐慌,“谁能在姜老先生的酒杯中下毒,他是毫无戒心,还是心甘情愿?青州反了陛下,府军将领姜忠与府尹、琪王、瑛王私下会见晋王使者,撕毁陛下密诏,集兵十万于中州以东,姜忠的胞弟西州主将姜义也与西州两位封王多次密谈……”
“中州和悯州呢?”我虽然当这是一场梦,但梦太过写实,悲喜忧怖都十分真切,“这次中州军是谁领来的?”
“悯州在闹饥荒,军队被拉去修长渠,暂无动作。中州增军主将是姜弼。”
“姜……姜弼?那监军使……”
“州府军将领无人敢领此差,六部提拟从缇骑营点将,姜弼自荐。臣就是监军使,臣也是自荐,”卫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眉上霜珠已化成水珠,瞳仁中却飓风海啸般卷起滔天寒意,“没人敢来,陛下。”
没人敢来。看来这辈子不仅十二诸侯要反,连祖母留给我的几支州府军,也要反了吗?为什么?是因为芥子大师死了,姜家最后一根主心骨没了吗?上辈子芥子和尚什么时候死的?似乎……是在我继位第七八年的时候离开须弥寺,号称云游四海去了,之后再无消息。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姜弼可信吗?京都现在谁守?芥子大师……之死,让大理寺别碰,交鸿都府查。良王早上刚走,去萧关了。这木珠……你方才说什么从前见过两只虫的?”
卫裴忽然一撩袍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拱手至眉前,顿了片刻:“臣……有事欺瞒陛下。臣曾……问学于青州府明山书院,师从张载年老先生,张老先生,便是先帝时废太子的太傅、太子妃张氏之父、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张寄。”
“……”我被他一条一条消息轰炸得头晕目眩,只觉顶上三尺有雷鸣电闪,脚下方寸尽火海刀山,“张老先生不是在太子落罪时就……”
“恩师并未死于十五年前太子落罪之时,而是死于六年前。六年前臣赴乡试秋闱,揭榜前一日奉师令从卧松书斋为之取书,次日晨起,臣便发现恩师死在了自己的书房中,他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本卧松书斋印制的兵书《说战》,恩师平常极少读兵书,他让我去书斋取书,名目中并无此书,是有人将书夹在几本诗话古籍中,被我带了回去……那本《说战》的扉页正中,有一枚油墨刻印的团纹,纹样正是……”
正是两只首尾相连、环抱成团的“蜉蝣”。往衣服上绣蝴蝶,在玉坠上刻知了,朝团扇上画蚱蜢,都可以理解,但这朝生墓死的水虫显然不是民风所好,横看竖看,怎么都透着一股子异端邪说的诡谲与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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