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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瓦红墙,鸟叫蝉鸣,年少时住过的宅子,一如往昔,似乎并没有增添分毫岁月的痕迹。沿着墙边走着,便是种了各种小花的园子。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一朵朵生得娇艳美丽,让人的心在此变得温柔无比。只是当陈清焱看到,那个与自己面容有几分相似,穿着一袭绿裙,笑意盈盈的女子时,便知道,这只是个梦。

你看,我是如此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再无法回去。于是再次相见,不是在梦中,便是在死后。而我,多么希望,是后者。我好累,真的好累,够了……便是在梦中,也想哭一场,所有的伪装与坚强都不要,只愿我还能是被你保护与疼爱的妹妹,所有的风雨都不必我一人面对。

陈清焱醒来时,脸颊微凉,探手一摸,枕头上也湿了一块。并不意外,梦境并没有被遗忘。这样的哭泣,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很多年了,都没有再出现一个,可以让自己毫无保留诉说心情的人了。连陆英,都不可以。

天还暗着,想来应该还是在夜晚。真是一个蛮长的夜晚。陈清焱觉得自己应该再睡一会儿,却又清醒无比,再难入睡。年少时住过的宅子,在梦中那般清晰地展现,让陈清焱明白,无论过多久,无论走多远,有些事情,不会忘,就是不会忘。那不是自欺欺人,可以达到的境界。

棋子棋子,终成弃子,自己又会在何时,成为那个弃子?

南方商贾之女,只是一个幌子,还是一个恐怕晋齐皇帝亲自派人去查,都查不出漏洞的幌子。这一局棋,早在陈清焱四岁的时候,便开局。或者说,博弈之局,开始于更早的时候,在晋齐和南戎的关系,还没有那么糟糕的时候,便开始了。

那年陈清焱才四岁,有个长自己两岁的姐姐,一同被好赌的爹押进了妓院,换了一笔赌资。也不知道算是好运,还是算遭逢了更大的厄运,两个人上午被押进去,中午便又被人领走了。同时被领走的,还有另外两个将满七岁的小姑娘。陈清焱尚且记得,四人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从妓院离开,却不知道会去往什么地方。不安,害怕,惶恐,自己只会紧紧抓住姐姐的手。而另外两个女孩,也似乎是相依为命一般,在车厢的另一边紧紧靠坐着。

没有可以掌控自己人生的办法,是一件可悲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之前的生活足够糟糕,她们从不认为,能够完整地离开妓院,就能够有安稳的新生活。似乎这就是对命运的预感,事实上,无论过程怎样变换万千,到最后,还是应正了这样的预感,并没有错。

陈清焱记得,马车走啊走啊,走了好多好多天。也不让她们下车,吃和睡都在车上,只有方便的时候,才会有专人看着下去一圈。车厢里另一个女孩说,她家里以前是养鸡鸭的。以前曾经跟着家人,往城里送过鸡鸭。之所以没在本村就卖了,要走上几天的路,到更为繁华的地方才卖掉,是因为在那里,同样的鸡鸭更值钱。那会儿陈清焱还小,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种事情。唯一可以猜想的共同点,是鸡鸭挤在笼子里,而大家现在挤在马车里。

而后过了很多很多年,陈清焱慢慢长大了,才发现,无论是当年讲了这个故事的女孩,还是听完故事,把自己的手抓得更紧的姐姐,都更早地看清了未来将要面对的事情。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人。有些人,慢慢就忘了。可是有些人,即便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还是让人忘不了。

四个孩子被关在马车车厢里,在最初的两两占据一边,到后来随着时间慢慢熟悉起来。

那个讲鸡鸭故事的女孩叫慧珠,快到七岁,眉宇渐开了,十分标志,人也如名字一般,看起来聪明伶俐。那会儿家中养了鸡鸭,又能时常挑出去卖的人家,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是也不至于饿到卖女儿。问及如何堕入青楼的,慧珠只言一句家中有人病重,便带过了。另一个姑娘,也是将到七岁,叫明月,样子是四人中长得最好的,小小年纪,神色中竟已有了几分风情,真不知长大之后,会如何颠倒众生。这些评价,是很久之后的某一年,姐姐饮多后的感叹,因为她们都没有能够看到,明月长大后的模样。

明月与慧珠不同,话要多得多。虽和慧珠同龄,但性格上却更为开朗,或者说是看得更透。明月不是被卖进青楼的,而是本就是在青楼出生的。明月不知道爹是谁,娘是青楼中过了气的花魁。很多很多年前也有过风光无限的时候,只是后来人老珠黄又有了明月,便不如往昔了,最近更是一病不起,挪去了青楼后院的柴房里住。听明月说,这一次是有客人想要相貌秀丽,不满十岁的,新被卖进来的小姑娘。本来没明月什么事儿,但是明月恰好听到了他和老鸨开出的价钱,很多很多,多到足够让明月那个病怏怏的娘赎了身,治了病,买间屋子还能有多。

于是,明月就把自己给卖了。老鸨气得跳脚,明月还不算楼里的人,客人也答应了明月,那些钱都给她娘亲。最关键的是,那客人,老鸨是真真得罪不起,也没那胆子从那病得快死的花魁身上,把那些钱给抢了。自然,老鸨看好明月,想等过几年把小姑娘骗了,捧成新的花魁这种事情,是彻底没戏了。

“都是卖,何不在最好的时候,卖个最好的价钱。”明月的这句话,陈清焱一直记得。倒不仅仅是因为还真挺有道理,更多的是因为,明月那毫不在意的态度。已经很糟糕,再不能更糟糕,那么,就这样糟糕下去吧。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之前生活环境的影响,兴许接触的都是些能说会道的姑娘,明月的话匣子,打开就没个完。青楼里的故事很多,那是一个未曾了解过的世界。于是当年另外三个孩子,只是把明月的故事当做故事来听。

像明月和她过气的娘,自然受不到什么好待遇。明月娘已经病到不能接客,之前赚到的银钱被老鸨诓掉了好大一部分来做两人的住宿和伙食费。剩下的那些,都不够明月娘看大夫的。好在还有些姐妹接济些吃食。不过又哪能指望旁人能顿顿都记得。明月从很小开始,便学着偷溜去楼里的厨房,躲在柴禾堆里,蔬菜堆里,然后趁人不注意,摸些吃食。速度地把自己塞饱了,再揣些回去带给娘。时日久了,也不是每个厨子都粗心到无法发现。只是多半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月也不给他们添更多麻烦,偷取的多半是包子馒头这种不值钱,做起来方便又能吃得饱的东西。后来甚至有些心软的老厨子,能在记得的时候,和面的时候多加一勺,也就多了两个馒头出来。

这些故事,明月说时轻松,其余人听得也并不难受。毕竟走到如今这一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坎坷无奈。与明月的毫无保留不同,轮到陈清焱姐妹时,姐姐也只是如慧珠一般,说了句家中有人赌钱欠债。其余的,便都扯了些闲话,未再往家事上引。

几日马车颠簸,食物也只有干饼和清水。幸好还有明月时不时地说些故事分散一下注意力,不然真是让人憋闷到疯。就在大家颠到快要习惯,身上也因为长时间不洗澡都有了奇怪的气味时。要到的地方,终于到了。

很大很大,很华丽很华丽的宅子。只是在这十分荒芜的地方,这样的一座宅子,倒像是鬼宅一般了。陈清焱四人落了地,被人引着往宅门那边儿走。慧珠突然到一边,蹭了蹭脚底的泥。“以前去城里送鸡鸭,那些看门的总让我们这样。”慧珠轻声说道。

四周一直护送她们的人,似乎并不急着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等慧珠蹭完了。陈清焱记得那会儿自己是被姐姐拽着,学了慧珠的模样,到一边蹭了蹭鞋底方才进了那宅门。而明月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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