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易没有急于回答,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场中形式,方答道:“如果只限这块阵地,李将军没有任何胜算,骑兵的机动性在这块阵地上施展不开,只靠人数强攻的话,他的兵力又不够硬推。”
“你说的,只限这块阵地,是甚么意思?”王忠嗣问道。
萧易略一沉吟,便爽快答道:“小人以为,要攻打这块高地,并非只有正面一条路。”他指了指赵河站立的那块高台,“那里,地势还要高过标的,若以弓/弩手居高临下俯射,可以有效压制赵河的阵势,方便我方正面冲击。”
为了便于指挥,赵河在战阵之右搭建了个高台,站在台上指挥,这原本在战阵之外,可以说是跳出了演练原先的设定。
王忠嗣终于正眼看了看萧易,目光中大有深意,对众将道:“破阵之法,往往在阵法之外,我想,萧易这般计划,你们也有人如此想过,只是因为石堡城周遭并没有真正地势高过它的高地,才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顿了顿,“尔等都是百战之将,且来说说,若正面强攻,对方守军不到两千,我军要多少人能强攻下来?死伤几何?”
众将经过石堡城的实战,再加上近日不断的各种模拟操演,对于石堡城攻防的兵力对比,心中早有答案,闻言纷纷答道:“最少四万,若要保险起见,要六万。死伤,起码半数。”答案竟是惊人的一致。
“两万到三万人。”王忠嗣深深一叹,“我陇右全军也不过四万部众,此时要打下石堡城,就要折去陇右军的大半,石堡城,不亏是铁刃之城。尔等须牢记,如此极险要隘,我军只能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吐蕃据守石堡城,蕃将悉诺罗这些年反复击退我军攻城,守城经验丰富之际,他领坚兵固守,从后方源源不断调集大量军备,已将石堡城内外修得铁筒一般。蕃军以此为依托,不断出兵大肆劫掠我河湟牛马粮食,充实石堡城防区,而我军在石堡城左近却无险可守,无城可依,因此被动受制。如今,我积石山一脉防线已开始逐渐打造,大漠中的神威城、应龙城等堡垒也已初见规模,待我军在荒漠中构建起互为犄角的战线,扼住石堡城通往外界的所有通路,断绝所有吐蕃军队来援的可能,蕃军再行劫掠也有我军随时堵截。彼时,石堡城将逐渐变成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孤城。到那个时候,才是正式攻打石堡城的时机。”
王忠嗣为人深沉内敛,甚少如此长篇大论,今日这番剖析,丝丝入扣,将自己打算如何攻克石堡城的思路说了个明明白白,一些心思细密的人听在耳朵里,心中却升起几分不安。
王忠嗣下面的话让他们的不安变得越发深重:“哥舒打仗素来身先士卒,众军俱服他,惜在心思不够细密,这点比不上光弼,光弼我可放心令他独当一面,哥舒则要凡事多问问赵河,此人与你一快一慢一刚一柔,可互补之。”
萧易越听越心惊,一声“节帅”便要冲口而出,王忠嗣却摆手制止了他,温声道:“我晓得你有话和我说,现下还不是时候,待操演完毕,你到我帐中去。”
大校场上的对阵胶着了许久许久,众官兵早已饥肠辘辘,但节帅依旧笔直地立在那里,众将焉能后退?
最终,李信败北,全面撤退,此时已申正二刻。
王忠嗣站在高台上,定定地凝望西北方,那里,烟霞渐生。
回到大帐,王忠嗣屏退左右,只留下了萧易,笑容浅淡:“你那小朋友,此番又说了甚么?”
萧易跪坐在帅案之侧,望着节帅,喉结滚动,却半晌说不出话,索性将那封信从怀中取出,递到了王忠嗣面前。
王忠嗣没有伸手接,淡淡道:“我累了,不想看,你直接说罢。”
萧易低声应了一声“是”,犹豫片刻,道:“容襄说,李林甫上书为节帅开脱,但,他的说法更会引起至尊猜忌,只怕事情还会有变。”
王忠嗣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那他今番又有甚么建议呢?”
“他建议……建议……”萧易心中一团乱麻,涩声道,“他建议,节帅不做任何解释,主动请罪,将战败的所有责任都揽到身上。”他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小人,也不明白他为甚么忽然这样说。”
王忠嗣抬手拍了拍萧易的头:“你这小朋友端的是个人才,萧易,你要好好向他学一学。”
萧易大惑不解,望着王忠嗣:“节帅?”
王忠嗣又是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我虽长期僻处边关,但在朝中,还是勉强留了几分烟火情的。”他从小抽斗中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奏折,“这,便是我对于此事的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孙子兵法》)
(古楼子,古代面点。出自宋代《唐语林》:时豪家食次,起【用】羊肉一斤,层布【辅一层羊肉馅之意】于巨胡饼【特大的胡饼】,隔中【胡饼的夹层中】以椒、豉【豆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将饼贴入炉内,以火烘烤】,候肉半熟而食之。呼为“古楼子”。看着就各种好吃的羊肉馅饼,好馋。)
(申正二刻——中国古代以十二地支表示一天的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相当于现代的两个小时:子时是前一天的23时到第二天的1时,丑时是1-3时,寅时是3-5时,卯时是5-7时,辰时是7-9时,巳时是9-11时,午时是11-13时,未时是13-15时,申时是15-17时,酉时是17-19时,戌时是19-21时,亥时是21-23时。
每个时辰都有“初”“正”之分。“初”指时辰的起点,如“子初”指23时;“正”指时辰的正中,如“子正”指24时。每个时辰又可分为八刻,前面四刻为上四刻,后面四刻为下四刻。这样每一刻就相当于现代的15分钟。
申时指15时到17时,因此,“申初”指15时,“申正”指16时,“申正二刻”则是16时30分。
古代军队一般在卯时点名,所以叫点卯,点卯后吃早饭,然后出操。卯时是5-7时,是一大早,到下午16:30,正常人都会饿的。在战时,有时候战事胶着,真的会有兵士没办法/轮流吃饭,饿着肚子一口气打十几个小时的时候。有可能的话,军官一般会让兵士随身携带点干粮,战事稍缓的时候可以用干粮垫垫肚子,尤其是骑兵,马鞍袋里经常会塞点可以吃的东西。不过都不好吃,像蒙古骑兵喜欢用硬得硌掉牙的肉干,现在去内蒙古到处能买到的那种所谓大汗军粮,比起当年的肉干,坚硬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中原的军队常用干得掉渣的死面饼子,最有名的就是戚家军的光饼,也有炒面,例如新四军行军途中就是用马肠形状的布袋子塞进炒面随身携带,着急了干咽,有条件就化一碗糊糊。总之都不好吃就是了。现代军人要幸福一点,有军用罐头和各种速食品,我前些年参观基辅号的时候曾经吃过一顿军用罐头饭,说实话,比死面饼子强点有限,军人真心不容易。)
☆、返京
第七章
王忠嗣正式卸去河西、陇右两镇节度,近日将重返太原坐镇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事实既定,王忠嗣威望又摆在那里,部下便也不再多说,开始收拾行装。
但是,这里面并不包括哥舒翰,他留了下来。
王忠嗣去职后,河西交给了长期驻守此地的契丹族名将安思顺,安思顺自开元二年到现在的天宝七载,前前后后已经在此地供职三十余年,练达边务;且他出身昭武九姓,与当地诸多胡人具有天然的亲近感,绝不会故意挑起胡汉争端,有他坐镇河西,王忠嗣还是很放心的。
而陇右节度使,则由哥舒翰接任。
河西、陇右能够依着节帅的心意选择继任者,这大概说明,节帅并未完全失去圣心?萧易只能这样猜测。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很少有人知道,节帅此番去职,并非直接返回太原,而是先回长安。
此时离开驻地,只带少数贴身侍卫亲兵去长安,一旦圣心有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节帅将再无反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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