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黯然,只换得叶帝淡淡一句,这样的话,往后不要说了。
陶皇后日后果然便再未似此般出言。
太子着了婚服来明光宫与她看,日渐挺拔的少年,眉目英秀矜高,一身正红锦缎地绣金纹玄边衣装,无端端显出一种奢华隆重的威仪。
她爱怜地为太子抚顺了襟前的一缕流苏,含笑道,非儿真是越大越好看了。
她看着他,眼中有种恍惚的追忆,这个孩子一直都很好,越来越好,她知道他必定会是嘉世最好的继承者,能文能武,矜高的外表下是一颗滚烫的心。
他又像叶帝,又不像叶帝,而她也越来越不知道,她是喜欢他像,还是喜欢他不像。
陶皇后让太子坐下,慢慢叙了些闲话,又说到他的亲事,一时难以言尽。
太子在北宫,怀抱着渐渐冷去的,那时已被称为太后的女人的身体时,心中想到的,不是她颁下废黜自己的旨意时冷酷的神情,也不是她掌控朝政时傲慢的姿态,而是在那春日的暖阳中,晏晏的笑颜。
空气中浮动着浅金的尘埃,他看到她鬓角珠簪底一缕细白的发光,不知究竟是珍珠的浅影,还是岁月的风霜。
他为她不经意的疲态而缄默,为她谈起自己婚礼时慈爱的口吻,而释然了心中那一丝不为人知的不甘。
他想,如果能让母后如此开怀,能在嘉世和霸图间辟开一条新的道路,那,曾经期盼过的一些梦,就此淡忘,亦未尝不可。
长夏之时,宫中暑气迟迟难退,唯有清凉殿里盛着雕琢做婷婷芙蓉的冰块,隔着轻纱鲛綃散发出幽幽凉意,临水的壁垒外生着长长的蔓草,红尾的蜻蜓高高低低落在上面,片翼透明轻薄。
太子胎中带疾,生来怕热,幼时体弱,入夏以来,便在自己的长信殿中住不安宁,叫叶帝知道,索性让他搬去清凉殿,与自己一同起居。
饶是如此,太子也因热生症,发作过一阵,叫听闻消息的陶皇后好生恼怒,大大责罚了一顿服侍的宫人,又抱怨叶帝疏忽。
叶帝不跟她计较,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轻车熟路地带了过去,然而等太子从梦魇中惊醒时,第一眼便看到的,便是隔着屏风守在他榻边,挑灯夜读的父皇。
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过去,叫抬头的叶帝一眼看到,没有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招招手,把下意识靠近,衣衫散乱满脸迷茫的太子抱进怀里,轻笑道,回魂了,非儿。
太子眨眨眼,还未完全清醒,不复平素那被耳提面命的自持形态,依赖地靠在叶帝怀里,闷闷开口,我看见了一个人。
嗯?什么人?
看不清楚……撑着一把漂亮的大伞,站在水池边……池子里还有座假山,上面开着好多花。
叶帝的手臂紧了紧,又慢慢放开,是什么花?
我也不认得……朱丹色的,白色的,蓝紫色的,像喇叭一样。
很好看,但是……心里又觉得非常难过。
太子小声说着,不知是因为疾症还是梦境,神色恹恹。
叶帝抱着他,下巴轻轻压在他头顶的发璇上,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那是你舅舅老家的院子。
沐橙舅舅家?太子扭过头看叶帝,那个人是沐橙舅舅吗?
叶帝笑了笑,说,不是。
堵住太子还想要追问的话头的,是叶帝落在他额上的,一个轻柔怜爱的吻。
非儿,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像在看一个还未来得及展开,还未曾留下任何遗憾的,生机勃勃的梦,然后说,将来,你要是喜欢上一个人,就跟她过一辈子。
手中紧握鲜红的结花丝绸长带,大婚上的太子短暂凝望着站在他身边,与他握着同一条丝绸长带的太子妃,她的面容隐没在从头冠边缘处整齐垂落的连串珍珠之后,只依稀能辨认出端秀眉宇,宽袖中露出的手指细长,如玉般莹白光洁。
他还没有听过她的声音,还没有见过她的面容,她却已经成为了他的新娘。即使他能从她优雅沉静的仪态中,感觉出一种模模糊糊的期待,一种潜藏在喉头,因为太过年轻所以还未曾磨褪的炽热的干燥,但他同样也很冷静,恪守着一个王朝的继承人所必须拥有的矜持,思考起那些伴随这陌生新娘一同而来的责任与威严。
叶帝的眼中盈满了嘉世王朝尊崇的赤红正色,浓重,鲜艳,宛如沸腾的斗气里燃烧开红莲火海,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又因为各种华贵的点缀,而显得格外豪奢富丽,高高在上。
他在他的太子的婚礼上,想,这个孩子会爱上他的新娘的,只要她有任何值得旁人去爱的地方,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他的太子从来就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是爱一个人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他还远远不懂。叶帝看着那个同样一身正红纹金婚服的少女,猜测那珠串后的容颜,会不会有一丝半缕,肖似她的父亲,又或者是神态;
坚强,沉默,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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