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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晓拂正在盆子前汲热水浇帕子,听大师哥在榻上急急唤着,小跑过来看,一滴汗珠流过他小巧的鼻尖。江文成平躺着,昏沉沉晕得不安,双手攥得死紧,指节上皆是缰绳勒紧划出来的血道子。一个时辰前江文成不仅带来了苏家兵,更带来了叫廖晓拂心神俱散的消息。钟鼓司里最疼他的六哥陈鸳撇下他、撇下了心里的人,狠心往西策马而去。

车帘被人掀开,光照进来,将影逼退了。廖晓拂给师哥的额头上擦着汗,回头看是太子,赶忙起身:“殿下来了,苏大人家的兵马可接应上了?杨大人与张大人可都到了?”

祁谟已脱下病恹弃服,戎装英发,已是带兵将士的风采,兵器傍身。方才与杨参将议事时他就总惦记着小福子这里,江文成伤了,六师哥下落不明,小东西心里指不定忐忑成什么样呢。这下就立即过来看看,稳一稳小福子的心神。

“都到了,拂儿不必过多担忧,这些事孤自会办好。”双手紧抓着小福子的手指头,祁谟忍不住轻轻捏一捏他柔软的虎口,像他小时候捏过的面人儿似的。饶是身处乱世纷扰,只消看一看这人的脸,祁谟就好比压了一块定心石在胸口。

“你大哥他怎么样了?”祁谟问道,小福子人小心大,师哥们双双出了事,必定不好受,一双眼睛天可怜见地望着自己,叫人狠不下心离开。

“谢殿下关心,师哥昏昏沉沉的,一直不醒,口中还总唤着六哥的名字。腿脚也不老实,总踢蹬着,像是要去追我六哥似的,额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冒出来……”廖晓拂还未说完,就被太子环在怀中,这时候他也顾不得避嫌,慌得急了,紧紧抓住太子这身戎装,仿佛躲在金龙麟甲的庇护之下,心神顷刻安定了。

“莫怕,你师哥是中了迷药,药劲儿未过而已,伤及不到性命。”望向榻上人事不知的江文成,祁谟一阵感慨:“拂儿放心,你六哥不舍得用药太狠,否则他也不能强挣着起来送信。孤曾在宫里误中过一回迷药,还是王过福的一盏茶水泼来才将孤唤醒。可这种药若误吸了,没几个时辰恐怕是醒不透的,难免一而再地陷入昏迷中。他无事,你放心就是。”

廖晓拂本就心疼着师哥,一听太子从前也中过这招数,更加难受了。不敢问太子曾经是被谁害过,两只小手只好在太子背上抓来挠去,脸埋在滚烫的颈窝里厮磨黏糊着,求道:“殿下可派人去西边找我六哥了?六哥他……六哥他还不比我呢,苏大人好歹教过我御马的法子,殿下还为我打了一副马鞍,可六哥他自来不喜欢这些,恐怕那马跑得不快,也跑不太远……”

提起陈鸳来,祁谟不由地一阵感激。自与苏家兵相会,他便觉出父皇部署好的御林比预估的人数少了一大半,那必定都是陈鸳的功劳,用自己将几千军马引至西边去了。可怕就怕在他不会骑术,跑得不快难免被父皇的人活捉了,九死一生更是瞬息间的事。

“拂儿放心,孤已派人向西追去了。”祁谟应道,不敢说必定能将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算上江文成报信的功夫,陈鸳这马已经跑过将近两个时辰了。

小福子心重,师哥出了这样大的事,祁谟本以为他会满心忧患,无暇顾及其他了,谁知廖晓拂知趣儿地点了点头,并不再追问六哥的下落,而是以大局为重,慎重地问起来:“殿下换上戎装,可是又要与人短兵交接?”

“改朝换代自来都是血雨相争,拂儿莫怕,孤去去就回。”祁谟避重就轻地回道,铮铮傲骨也架不住小福子这绕指柔,“孤去去就回,待你师哥醒来,孤就回来了。”

廖晓拂摸过这身金麟甲的后心,那道被二皇子劈开的裂口已经着人缝制好了,只是割开的道子再缝补仍旧摸得出来,也割到廖晓拂心窝里,留下一块心病。

“殿下去吧,咱家等着殿下回来。”廖晓拂早就知道太子长了一身反骨,受了二十年的大苦就等今日翻天覆地,便一反常态:“殿下莫要为咱家分心,自北境至奉州,再多的苦难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日。”

“报!”门外有人高喝一声,廖晓拂听出这熟悉的声音是张广之,便立即松开了太子的身子。祁谟准人上前,张广之从外头风尘仆仆地闯进来,想来自北境至此已颠簸劳累数日。

“禀殿下,苏家的人到了!还有近万人已埋伏在城门二十里外,等殿下令起攻城!”话中掩饰不住高涨的怒焰,想必张广之跟随太子这二年也算忍够了,今日要连本带利为主子讨回公道来。

“报——”只听杨参将一声疾呼也到了,在帘外抱拳禀告:“禀殿下!苏家兵着一人快马加鞭来报,南城门仅有数百人把手,且并未下匙!不知是真放行还是御林的险恶招数!”

仅有数百人?并未下匙?就连是廖晓拂这种不懂战事的人也明白事有反常必为妖的道理。“殿下不可大意啊,城门皆有千人防守,怎可有百人的道理?天色已暗,理应早早下匙了!”

“无碍。”祁谟摸了摸廖晓拂的发顶,不介意叫旁人看见自己宠着小福子,“南城门有母后的人。母后曾说,南城门这个局已经布置许久了,曾经是怕皇上一时兴起要废掉太子继而杀之,才在南城门安置了赵太师府上的人入职,若有异动则速速送孤出城。孤长二十年,那人连同自己的儿子也当职了二十年。只是这件事……还是有些蹊跷。”

“蹊跷?”廖晓拂感叹着皇后娘娘眼光深远、计谋老练,同时也不解起来,“何为蹊跷?”

祁谟想起自己那位毒蛇心肠的四哥,不禁漠然一笑:“蹊跷的是,南城门是母后囊中之物这事,四哥也是知情之人。怎么不见他挥兵而入,自南门直逼宫门一举拿下呢?还是说,孤那四哥突然转了性子,不准备要这皇位了?”

廖晓拂想起还有四皇子这么个人就冷得打颤,仰脸问道:“那殿下可否还要直取南城门?或是从别处攻之?”

“母后都为孤安排妥帖了,不用岂不是辜负她一番苦心。”祁谟尚不知此刻皇后已被蝠翼刺杀,念及皇后的安排,心头难免酸涩难当,“母后在宫里受苦多年,不能让她高枕无忧,是孤不孝。待事成定局,孤带你去面见母后,叫她知道就是你这么个小东西陪着孤东颠西跑,陪孤过天险关,陪孤镇守北境大军。拂儿乖巧可爱,母后必定喜欢极了。”

“殿下不可浑说!”这话听了烧耳朵,廖晓拂顾忌着张广之在,险些捂着脸跳开。只听太子凑上来,追着又说:“待孤回来,还望能听拂儿亲口唤孤一声夫君……”

“殿下!”廖晓拂彻底被激恼了,羞得不敢去看张广之,更不敢想帘外还站着杨参将,耻得他立在地上,脚心都直刺痒,趾头在鞋袜里打蜷。祁谟本就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更是大战在前,嘴上痛快一把,见小福子不愿点头便不再逼他了,笑着摆手道:“那拂儿等着,孤去宫里夺个皇位,去去就回。”

“殿、殿下留步!”廖晓拂等人走出帘门,胸腔里剧烈地扑腾起来,像长了一双翅子,引得他冲出来急急唤道。祁谟回首望去,只见玉人红着脸,看着脚尖,手指紧抓着帘门不松,应了他:“殿下……早去早回,咱家在此处候着。咱家的男人要当皇帝,我静静候着殿下的好消息。”

张广之和杨参将惊叹万分,竟不敢信这话是廖公公口中出来的,却见太子先是怔怔地愣了愣神,而后会意一笑,片刻掉头冲了回去,用温暖的怀抱将人稳稳地揽住了。

太师府里一片慌乱。就连廖依依也有些慌了。好好的一个人就在自己面前没了,齐大哥跪在地上,紧紧拥住那位夫人的身子不放,还一直埋着头喃喃低语,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她停在齐大哥面前,蹲下的时候,惊得那人猛地打了个晃。

“齐大哥?”廖依依慢慢动了动嘴唇,蹲下去,顾不得自己脸上还有伤,紧接着泪水就从眼眶里落下来,张口就哽住了嗓音:“都怪依依开门没长眼,为何要杀人,谁这么狠心……什么怨什么仇的……”

祁容冷静够了,跪着的膝头隐隐作痛。他的腿被冰水泡过,寒气入骨,不能跪太久,否则站起来便打不直了。仔细看还能看出那双眸子上的羽睫轻微抖动着,是不能大哭一场的伤痛生生被自己憋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哭,现下还不是给娘亲哭丧的时候,他还有事没办成。

“找人给你把血擦擦吧……丫头,扶稳了我娘。”祁容将皇后的身子小心放倒,交给了廖依依,方才见娘亲与丫头相谈甚欢,想必在丫头怀里躺一躺也是乐意的。他缓缓站直了,动作很慢,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猛虎,走投无路便要弑杀天下苍生宣泄。这刹那的样子叫廖依依和王过福均看直了眼,好似与这人并不熟悉。王过福更是觉出四殿下与太子的不同之处,他的眼神像锋利的刀刃,要刺穿挡在面前的万物。

“齐大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呐?”廖依依问道。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脑子好使得很。怀里的夫人不是等闲之辈,又是宫里出来的人,齐大哥竟口口声声称其为娘亲。这伺候了一年半载的男子究竟是何身份,如今她也摸不清、看不透了。

祁容抬起眼睛来,望向别院中亮如白昼的火把,面无表情哼笑一声,眸色中的恨意逐渐狠厉起来,叫人看了心悸。

“我是什么人?”令人生寒的寂静之后,祁容的声音冷冷响起:“本王,名叫赵怀安。你扶稳了我娘,别叫她倒了,叫她看得仔细,看得安稳。本王这就去自己早该去的地方,杀一个人,为我母后陪葬!”

王过福恍惚了一瞬,猛地反应了过来。四殿下这是要入宫?假充太子入宫!

此刻,凤鸾宫因为住了一位即将足月的婕妤早已把手森严,皇后不在,还有太后镇殿。神龛里的烟气还烧得旺,太后捻着串串佛珠,呐呐默诵着佛经,给未降世的皇子祈福。不想青烟中的佛香猛地断了一束,惹得太后在意起来,忙寻起风来,可正殿中的窗门皆未开。

正当太后心有悱恻之时,安婕妤身边的侍女跑了过来,脸色惨白,气息不顺,丫鬟髻都跑松了。

“太后!太后……不、不好了!”觅儿扑通一声给太后跪下了,自知自己扰了太后念佛,已经是罪该万死,一个头接着一个头地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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