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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源城虽是沈谦行的老家,却在年前被一把火烧毁了大半,至今也没弄明白是市民放的火还是政府放的火,甚至传言是日本人混进城来,一把火想要了全城老少的命。

经历了南京大屠杀,群众眼中的小日本儿就是杀烧抢掠无恶不作,没由头没理论,只管草菅人命,满足他们内心血腥变态的欲望。但是沈谦行作为军长,手底下管着几万人的军队,又因他沈三爷之名本身就在源城传播于大街小巷,他说不是日本人,那就不是日本人。

只道是失火,又能有谁去细细侦查前因后果。

沈谦行心里头却是很明白,在部队开拔之初,将薛铭一把拽到一边去,低声问他,“你可知道源城里为什么失火?”

“不知道,我也不相信那些谣言,什么日本人乔装混去城里防火。你说是失火,那我就相信是失火。”

沈谦行听薛铭如此信任他,便下定决心向他全盘托出了前因后果,“根本不是失火,要是的话,得不小心点了什么才能烧成那个样子。上头想要放弃源城了,鬼子短时间内占据了与源城相近的好几座城池,他们有重甲兵,有高端武器,拿下源城是迟早的事儿。所以这把火,是国民党放的。是咱自己人烧了自己人。”

沈谦行越说薛铭眉头皱得越紧,“又他娘的是焦土政策!”

不知道薛铭何时学会的骂人,沈谦行也不计较这些,老爷们儿情绪高涨之时一两句脏话无伤大雅,他只是怕吸引旁人注意,连忙做了噤声的手势,揽住了真的已经与他并肩的薛铭,“不管什么焦土政策,好在这把火比当初的长沙大火要轻多了,没人在火中送命,至多也是被毁了家产,我也都用沈府私产补上他们的亏空,但是要根本杜绝这种问题,我们就要誓死如归的拼杀,你懂么?”

“我懂。觉亭哥,自参军以来,打过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场,也还没有枪子儿炮弹伤了我分毫,长轻河战役我会拼尽全力,也会保护好你。”

沈谦行听到最后一句突然笑出声,“臭小子,我比你大六岁,好歹是个军长,沦落到要你保护?若真迫在眉睫,我会端起枪杆跟你一同作战的。”

薛铭眼睛放光,郑重的点了点头,转身想要到队伍里去,可刚转身又站住了,转了转眼睛又回过身来。沈谦行依旧在原地笑眯眯的看着他,就如同五年前在街边替他戴上玉坠子一样。可是上一场仗,他把玉坠子弄丢了。

薛铭挠了挠头,走上前去,靠沈谦行极近,张了张嘴也不发声。沈谦行看他像个愣头青,人高马大的还这么扭扭捏捏,便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景钰”,这是沈谦行第一次喊他的字,“等到这场战役胜利归来,我有话同你讲。”

“真巧,我也有话同你讲。”薛铭回抱住沈谦行。旁边的人看的一脸诧异,不知为何两人同上战场,几乎同吃同住形影不离,还要在开拔前来一个至情至性的拥抱,像要郑重告别一般。

沈谦行拍了拍薛铭的后背,这个弟弟真的是长大了,已及弱冠之年,比他更能够独当一面。

“那就等凯旋归来,你我相约。记得咱兄弟俩之前的盟誓吗?”

“记得。”薛铭主动伸出了手,掌心向前,“若你我之中有谁违背今日之词,则不能长寿,不得善终。”

两只手像五年前那样紧紧贴合在一起。这一次,薛铭再也不用踮高仰望沈谦行,而是可以与他平视,只靠眼神传递相通心意。所谓心有灵犀大概除了双胞胎,他们也可以有。

徐徐吹来的清风已带了几分暖意,沈谦行想,这春风终是要吹过玉门关了。

许笙在填满空白书页之后,心里对所有的事情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他明白了为什么只有寥寥几句的话语来记录悲壮惨烈的长轻河战役,也明白了梦醒之后自己脑中出现的逼真的画面与声音,以及睡着之前令人读起来遗憾的记载,在睡醒后竟然消失掉融成了一张白纸。这些都是为何,他已经清楚明白得很。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张被祖父夸赞的字,字体风骨俊逸,是练了好久,写废了厚厚一摞宣纸才让祖父松了口说好的字。

无关风月。

祖父经历过近百年前那一段黑暗的时期,但并不是他梦中那样惨烈的景象,反而是风花雪月灯红酒绿的生活。他的祖父到现在还会偶尔在家中哼上一曲儿,是最擅长的秦腔。听说祖父年轻的时候在家乡城中是数一数二的角儿。

许笙喜欢研究历史,自然知道民国时期的梨园是多么盛行,戏唱得好的受人追捧,人前人后都会唤一声老板。祖父虽已不再年轻,可每每自娱自乐唱起戏来,身段嗓音无一不像弱冠少年的神采奕奕。

既然是这样为何会无关风月?

许笙在天刚刚亮的时候把自己摔进了床中间,闭上了眼睛是祖父夸赞他“无关风月”四字写得好的时候,欣慰却又带着满满的懊悔,就如他几十年前看那封遗书一样。

许笙闭上眼睛后见到了,祖父在看那封千里迢迢送到手中,沾满了血迹的遗书。

沈府的二少爷从国外留学归来,与家里人多年未见,大哥也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生意,回到家中与弟弟小聚。而进门后却被刘氏告知三少爷与邻家薛府内的二公子一齐上了战场,走前对着小祠堂里的祖宗牌磕头立誓,若非马革裹尸,绝不偷生而归。

刘氏说,部队开拔前一晚,沈谦行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将刘氏请到书房,郑重的下跪叩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妈。

沈谦行的一声妈,刘氏等了这许多年,不禁热泪盈眶,急忙扶他起来。可沈谦行执着的跪着不肯起身,一字一句将这次出征的详情讲给了刘氏听。

步步紧扣环环凶险,沈谦行这一走十九□□是有去无回。他临走前喊刘氏一声妈,算是弥补了之前的遗憾,他是红色地下党,刘氏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哪天身份暴露,首当其冲遭殃的就会是刘氏。

那一晚,沈家四少爷也没能睡得着,小小的人儿躲在房间里不肯上床,直到天亮才偷偷扒开了窗户一条缝,看着军装加身精神百倍的三哥,脚步不算轻快地踏出沈府大门。

这个小小的孩子也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自己很崇拜,但又不敢与之亲近的三哥。

长轻河的仗打了近两个月,对阵日军比我方多出几倍的兵力,沈谦行手下原本几万人的部队打到只剩下几十个。国军早就放弃源城的想法,所以不会给予支援。

沈谦行这个时候最遗憾的大概就是身为地下党,虽是源城盛名远播的沈三爷,却天天活在提心吊胆中,多少年没能与父亲和继母心平气和的面对面,享一享承欢膝下之乐,也没能去抱一抱多哄哄自己那个如今才十多岁的四弟,也没能跟大哥和二哥表一表兄弟之情。

他的一颗心除了给祖国就只给了薛铭,直到举起枪自杀的那一刻,他所有亲人的脸在脑海中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眼前的,依旧是薛铭饱含星辰,敛尽了世间光彩的双眼。

遗书传到了沈府的时候,许多字迹已经被斑斑血迹遮死看不真切了,可刘氏发现信封底部还有一个非常小的信封,上面仔细分辨能看出写着“吾友怀然亲启”。

沈谦行到最后都拜托了许老板代替自己向组织道歉,为了一己私情不顾党交付的信任,今生有幸同袍,只愿来生再无瓜葛。

沈谦行......死了?

那个动不动就以身体不舒服,心情烦闷,或者闲来无事等理由喊他去府上唱堂会,却关起门来传递完组织的命令和获取的情报,就热热闹闹打成一团,甚至想方设法坑他点儿钱财的那一个沈谦行,还曾说过终有一日要披袍上马斩定乾坤。

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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