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心里冷哼一声,是啊,远离所有人,他便只有鹿鸣一个“朋友”了。毕竟他不像鹿鸣,可以跟谁都当铁哥们。
玄龟车离开港口,驶入巫溪,一路游向密林。车厢里窗户都打开了,河面上清凉的风穿梭来去,初升的朝阳染红了一江碧水,几只野鹤漫步在河边的沼泽里,一派安然景象。
过了一会儿,海洹忽然走过来跟鹿鸣说,“我有话跟你说。”
鹿鸣表情很怪,有点不情愿,却又有几分期待般的别扭样子。
海洹没有等他回答,兀自走向了车厢比较僻静的角落。鹿鸣踌躇了一会儿,看了迦南一眼,“我过去一下啊。”然后也起身走了过去。
迦南看着他们两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什么,海洹冷凝的面容上,竟然现出了几分类似温柔的神色,而鹿鸣的脸蛋竟然隐约泛红,似乎有些……害羞?
迦南不得不在脑中想象他们在说什么。这些日子鹿鸣和海洹似乎私下里时常有来往,虽然都是从只言片语中泄露的,但他相信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海洹苍白的面容,心中隐隐作痛。
好讨厌……两个人都好讨厌……
“心里不舒服了?”低缓流入耳道的气息,令得迦南打了个冷战。他一回头,却不知萨洛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
两个人距离太近,迦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你有事么?”
“真是冷淡啊。”萨洛浅褐色的瞳孔映出他由于刚才心里的秘密被揭穿而显得有几分惊慌的脸,“之前给你的东西,还没有用吗?”
迦南抿抿嘴唇,“还没想好要怎么用……”
“真是固执啊……”萨洛微微挑起眉头,“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说完他便站起身,回去自己原来的座位上了。
那天放学之后,青夷要迦南留一下,说是有话要跟他说。
迦南忐忑地坐在软垫上,青夷关上修炼场的大门,然后缓步走到他面前,坐下来。带着几分魅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
迦南有不好的预感。
“迦南,你是个好学生,也很努力。”
这话一开头,迦南就猜到了青夷接下来会说什么。
“师父,请再给我一段时间!”迦南慌忙说道,“我想我已经有进展了!”
青夷叹了口气,看着少年急切的样子,心中不忍,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毕竟这一次她已经给了他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了。眼看一年都要过了,迦南连最简单的狌狌都还没有抓到,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会连其他学徒的进度一起拖慢。
“迦南,不当巫师不代表你就是个失败者。你不要太执着了。”青夷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道,“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迦南眉头紧紧皱起,鼻头发红,手死死攥起。
“师父……我可以的……每个人都有巫力的,我查过资料,巫力就跟鲛人的神力和羽人的灵力一样,每个人都有的。既然有巫力就一定有办法的……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一学期的时间了。”青夷有些不耐起来,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迦南如此不开窍已经令她有些火大了,“就算每个人都有巫力,但巫力也分多少,也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迦南,不要再浪费时间,你现在还年轻,还有很多种活法可以选择,一条路走不通就要换一条,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只不过是给自己也给别人找麻烦罢了。”
给别人找麻烦么……他已经很努力了,可为什么即便如此还是被人这样说?迦南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麻烦。
“明天不用来上学了。你父亲那边,我会亲自上门去解释。”青夷说完,就站起身离开了,只剩下迦南一个人茫然地坐在修炼场里。已经入冬了,虽然巫咸族这里四季如春,到了冬日天也黑得早了些,只剩下一缕金红色的霞光从山影后溢出来,从明净的窗户中透射而过。满地的树影婆娑,宛如散落满地的寂寥。
迦南呆坐了一会儿,像个失了魂的木头人。然后他动了动手,把那块琥珀从兜里拿了出来。
如果用了它,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发现,不但再也当不了巫师,连家也失去了。
迦南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拿定了主意。
他背起书包,快步走出修炼场。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的青夷看着他经过窗口,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只当他已经放弃了。微微叹了口气,便关上了窗。
迦南看她的窗户关上了,便转变了自己的方向,向林木深处走去。
他照旧来到那颗无花果树下,这些日子来他每日都会来这里捕捉灵兽,所以法阵都是现成的。巨大的树荫遮蔽了仅存的余光,唯有点点的萤火虫在树冠和草丛间托着幽咽的蓝色光线飞过,宛如漫天弥散的星斗。就着萤火虫的微光,他双手托着那块琥珀,举到与额头齐平的地方。据说额头那里是灵魂与自然界相连的地方,因此将灵石举在额头附近,可以增强灵魂与另外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充斥着鬼神灵力的世界的联系。
他用着这样的姿势进入冥想状态。意识逐渐沉淀,最初是一直盘绕心中的烦躁愤怒和悲伤渐次消散,然后记忆逐步模糊溶解。他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片无边的碧海,温暖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浸没了他全身上下。头发随着海潮飘舞,四肢不再需要任何力量,就这样仿佛被遗弃一般一直下沉着,头顶那属于人世、属于我执的粼动光芒越来越遥远。身下庞然无际的黑暗里,仿佛传来远古海妖的歌声,渺渺茫茫,荡涤一切灵魂上残存的尘埃。
一时间,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张开了,眼前模糊的碧色忽然逐渐分开,出现在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宇宙。他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他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那片宇宙,没有尽头,存在而又不存在着。这大概就是人出生时最初的感觉,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眼见的一切都是自身的一部分。是饥饿和痛苦的感觉令人意识到自己并非这个世界,而是被这个世界掌控的,喜怒哀乐都不由自身的可悲个体,自此才开始有了自我的意识,才开始明白“我”不过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中的一个。
多么可悲,“我”竟然是以痛苦为基础架构的。
恍惚中,迦南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像是找不到家的小猫一样瑟瑟发抖。他皮肤被冻得青紫,脸上生着一双清澈碧绿的眸子,只不过此刻目光涣散,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那少年的面容看着十分熟悉,却又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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