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看向他,嘴角的笑意似乎有些微微的消退。长田面对着那碧绿右眼的注视,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冷战蛇一样沿着脊椎攀爬上来。
“不错,是我把你们传送过来的。”迦南说道,“如果所有人都死了,还怎么夺回巫咸族呢?”
这句简单的话,却令在场所有巫师都微微动容。同时用结界术传送这么多人,即使是精通结界术的巫师都难以做到,而他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巫师甚至专精的都不是结界术,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迦南却丝毫不打算解释,自顾自说道,“这里是离巫咸族五百里的大阿山,离巫咸族不算远,但很安全。委屈你们先在这里暂时落脚。”
然而此时向禄却叫了起来,“巫咸族倾危之际,我们怎么能坐在这儿等着呢?我们应该杀回去跟离孤决一死战!”
他这样一说,其他的几个巫师也跟着附和起来,愤怒地喊着要杀回去替巫咸和死去的族民复仇。浑身浴血的年轻巫师们似乎还没从刚刚惨烈的气氛里回过神来,突然被迦南这样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未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后虎头蛇尾,几乎有些不甘心了。
迦南静静看着他们,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嘲弄,好像在看猴子戏耍一样的轻蔑神情。他这样的眼神,令得斛九有些惘然了,迦南何曾露出过这样尖锐的神色,这实在有些不像那个自卑的少年了。
“别吵了!”青夷忽然大喝一声,一下子把正跃跃欲试要杀回巫咸族的年轻人们都给镇住了。巫咸族被救下的寒蝉、五象和墨祺三位长老也训斥着那几个年轻巫师。现在巫咸族陷落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贸然回去不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还会徒增伤亡。为今之计,是像迦南说得那样,先找地方落脚疗伤,然后再想办法夺回巫咸族。
迦南用看戏的表情看了一会儿那些边的吵闹,然后便径自转身,迈过破败的门槛,走入庙中。斛九看着他,也抱起鹿鸣,跟着走了过去。经过庙门前时,他看到已经摇摇欲坠的破败牌匾上有着模模糊糊雕刻上去的名字:伽蓝寺。
迈入大门,眼前是由三座楼阁围出的四方形院子。正中是两层的主殿,右侧是三层的藏经楼,左侧似乎是僧侣们曾经居住的双层禅楼。简单的瓦顶,褪了色的红色廊柱上有些已经爬满了青绿的藤蔓植物,斑驳的白色墙壁已经被苔痕覆盖了。然而院子里和楼阁前的游廊里却都十分干净,似乎常常有人打扫。铺满鹅卵石的地面上有两条较大的圆石排列而成的小径,一条连接着禅房和一口石井,另一条则通向园中东北角栽种着的一棵桃花树。现在正是四月时节,树不高不大,甚至有些矮小畏缩,可开着的花竟是腥红如血的颜色,连叶子都被遮蔽在如红云一般的花海里,带着几分不顾一切的凄怆味道。此时月色正浓,洒在树冠梢头,便见那燃烧着一般的花色里,有如雨的花瓣翩跹而下,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凄美。桃花的香气弥散了整个院子,令人闻久了,便有种要醉了的错觉。
三座楼前都歌点了两盏绢纸灯笼,灯笼看起来不新,却绝对比这寺庙的其他地方新上很多。
迦南走到井边,提了一桶水,然后走到桃花树下,用葫芦瓢舀着水一勺一勺泼在树根下。他仿佛没有看见斛九似的,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当斛九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把鹿鸣安置在何处的时候,迦南才出声说了句,“用禅房吧,我打扫过了。”
斛九看了他一眼,然后按照他说的进了左边的禅房。此时其余的巫师也陆续走进来,迦南看着他们,默默指了指开着大门的禅房。
青夷走向他。而迦南看着他曾经的师父,引领他步上召唤术之路的美丽导师,忽然笑起来,笑得像个少年。
“师父。”
“迦南,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们都以为你……”青夷问着。她听说迦南被离孤掳走失踪的消息后,便认为迦南已经死了,为此她还难过了许久,玉麒麟陪了她整整一天才逐渐缓过劲儿来。只是,她不曾想过要出去寻找,不曾想过迦南也许还有一丝活着的机会。
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人真心在乎你的死活,会为了你的安危殚精竭虑,到处奔走?大多数人能做的,不过是在听到你的死讯时,为你掉几滴伤感的眼泪而已。
我们每一个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存在罢了。
迦南对于这样的道理,再明白不过了。所以他没告诉青夷,他确实已经死了。即便他现在站在这里,能说能笑,他早已经死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游历。”迦南简单地这样说着。
青夷却不明白了,她有些恼火地瞪着这个不懂事的学生,“游历?为什么不先回来报个平安?现在外面这么乱,你让你父亲担心死了!”
迦南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仿佛忍俊不禁一样。
青夷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迦南为什么突然笑了,也不敢置信迦南竟然笑了。
迦南赶快收敛了笑容。努力正色道,“放心吧师父,我心里有数。现在天色晚了,您快去疗伤休息吧。明早长老们恐怕还要和您商量去营救八位和其他族民的事。”
恰巧此时禅房里传来几声喧哗,青夷便只得快步走向禅房。临进门前她忽然回头看了静立在血色桃花树下的青年,那张苍白的面上碧绿到鬼魅的眼眸,还有嘴边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忽然惊觉这孩子,恐怕早已不是五年前她认识的那个迦南了。
众人逐渐安顿完毕。一夜的拼杀激战,大家都是身心俱疲,很快便陷入深深的沉眠。这一夜过得太过奇怪了,明明前一瞬还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后一刻就在眼前崩塌倾毁,之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化作烟尘,而余留的,便只剩下性命,和这片刻的休息睡眠。
斛九走出禅房,却见到迦南靠在主殿前的阑干上,曲起一条腿,手随随便便搭在膝盖上。他在看着檐边摇晃的白色灯笼发呆。自从再次相见后,斛九发现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坐着发呆,那只变成绿色的有眼里空空茫茫的一片,似乎连灵魂也没有了一样。
斛九远远看着他,竟然产生几许胆怯。
他这千年九尾狐,竟然对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胆怯了。
但他还是走过去了,默默立在迦南靠着的立柱旁边,和他一起看着那盏灯笼,还有房檐边蔓延的星空。现在东方的天色已经透出几丝水蓝,空气变得更加清凉,清晨就快要来临了。
“你这些年,住在这里?”斛九问。
迦南没有回头,只有声音传来,“你怎么知道。”
“这里到处都有你的气味。”
“呵呵,我的气味,还和你以前记得的一样么?”
斛九沉默了一会儿,仍然说道,“有一点点差别,但本质是一样的。”
“是么……”
迦南说着,微微侧过头来,绿眼睛斜睨着他,“阿霜,还是海洹?”
斛九微微皱眉,这是他欠迦南的一个解释,尽管他真的不想解释。
“我原本的名字是斛九,寄住在海家死去的婴儿体内,于是成了海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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