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寻一怔,悲如凄鸣的笑声旋即逸出喉咙,断续不绝,笑了足有一刻钟,声音渐渐低下去,身子顺着树干往下滑,软到在地。
看了看远处山坡上母亲的坟茔,苏清寻知道自己已走不到,幽幽闭上眼睛,就此人事不醒。
「当日,你心中到底恨五皇子多些,还是恨你爹多些?」
夜色下,幽静小院中盛放一池青莲,虞容陪着苏清寻坐在院中乘凉,听他说起往事,神色平静,知道旧伤已然淡去,大着胆子问道。
躺在凉椅上,苏清寻歪了头思索,片刻后淡淡一笑,「应是恨我爹多些,启轩虽贪我容貌,毕竟还有几分真心在里头,虽说事后不曾援手相助,却也不曾肆意辱我,倒是父亲,为着荣华富贵送我入虎口,我受了不白之冤,他只一味恨我玷辱门风,不顾父子情分逐我出门,竟容不得我穿上鞋再走,还不如看着我长大的老管家。他是我血缘至亲,听我叫他二十年父亲,凉薄至此,怎不叫人心寒。」
虞容闻言,想起那日在荒野里拾到苏清寻时情形,一身血肉模糊,神色悲愤凄绝,至今想来犹自心惊,登时疼惜不已,将他搂进怀中安慰。
他不善言语,说不出甚安慰之词,但自有心意显露,令苏清寻心生暖意,这般十几年相处下来,心伤渐渐平息,已能将昔日不堪当做一场笑谈。
「你如今可还恨他们?」
见虞容问,趴在他怀中的苏清寻抬起头笑,「我前日去那荒山上游玩,见有人立了座衣冠冢与我,又有人拜祭,我一时好奇,躲在一旁看,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来上香的人竟是启轩,不过十几年功夫,他竟似老了几十岁,还不到四十的人,两鬓竟都白得不成样子,在我坟前喃喃祷祝,说他罢了我父亲的官,将我继母赐死,又说他如今后宫三千,却没一个可心人,夜夜只梦见我暴尸荒野,尸骨让野狗啃得残缺不全。我本恨他害我惨死,见他那副可怜相,却忽地只觉可怜,我虽早亡,但死后得你陪伴爱护,心境平和喜乐,比起他日日活在悔恨中不知好过多少,心里便不那么恨了。」
虞容见他笑语盈盈,暗道自己这十几年尽心呵护的功夫当真没有白费,满是欣慰,俯下身去亲他,两人便即缠绵在一处,口舌撕磨够了,又去解彼此衣裳,才褪了裤子将两人阳物握在一起撸弄,便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外面传来同僚叫唤声。
「马二哥,我是牛三,该上值了,勾魂簿子在阎君那儿,今儿有四个野鬼要入账,兄弟先去领差,你随后快来。」
偏是这般不上不下的坎节儿上生事,马虞容恨得牙痒痒,只得紧弄两下丢了,穿上裤子进屋拿了个形制怪异的面具出来,往脸上一戴,便见端正的口鼻倏地变长,竟长成个马脸模样。
他抬了脚要往外走,却听「扑哧」一声,苏清寻已是捧着肚子笑倒在椅上。
「怎的我每次戴上这个你便笑成这样?」
虞容无奈叹气,却听苏清寻笑得更响,边笑边道:「我一见你这马脸便想起我死那日你来勾魂的样儿。」
想起这事儿,虞容便觉羞恼,那日他饮酒误事,到了荒山上才省起没戴面具化成马面模样,只得急寻了头冻毙的野驴割下头来安在脸上,彼时苏清寻魂魄才自尸身中脱壳出来,乍然见他这么个怪样,饶是正满腹凄惶,也险些失笑。
见苏清寻此刻笑得欢畅,全不见往日忧伤,虞容尴尬过后心中欢喜,凑过去又要亲他,突地省起自己正是副长长马脸,恐招人恶心,便止了步不敢上前,却见苏清寻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捧着他脸笑,「驴也好,马也罢,我却不嫌你脸长。」
说罢,柔柔一吻落在他脸上。
第10章 招财
过了冬至,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这日一早竟飘起了零星雪花,一上午过去,地上已是铺了薄薄一层,连带街上行人亦少了几分。
这样冷清的天气里,座落在泉城城南的韦家大宅却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临近年关,韦家遍布江南江北的数十个分号铺子掌柜们俱都赶回来交账,偌大的议事厅里坐得满满当当。
执掌一方的掌柜们哪个不是饱经阅历,什么场面不曾见过,此时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恭恭敬敬看向上首端坐的韦家新一代家主——韦寒江,只觉这主子年岁不大,却端的是手段高明,才接手韦家两年多,竟是将几近破败的家业整治得风生水起,重又坐回西北第一行商的位置上,不禁满腹钦佩。
韦家大管事范伯站在下首,领着一众掌柜们报完了账,向主子请示起诸般事宜。
「今年年景甚好,除北方的皮货行因边关战事略有亏蚀外,余下俱都赚了钱,共计得钱一百一十七万贯。几个庄子收成也不错,共收租粮一千四百五十石。另外,因去年歉收,佃户们欠租五百八十石,您当日给免了,庄头们问,今年是否让给补上,请爷示下。」
灌下不知第几碗酽茶,韦寒江略提了提精神,吩咐道:「各分铺账上的银钱缴五成到总账上,兑成银子收进库里去,余下两成各铺周转用,另拿三成出来,各掌柜们自己作主,或铺路造桥,或施粥舍药,不拘什么,但凡是周贫积德的善事,只管去做,务必让行商之地的百姓们得些好处,切莫有财独享,招人眼热。至于租粮,去年既已免了,今年也不必再行补缴,好容易赶上丰年,也让佃户们手中留些宽裕。交上来的新粮入库,将往年吃不完的陈粮拿出来,在城北城隍庙前办粥场,让这城里穷苦人家有个吃饭的去处,莫在大冬天里挨饿。」
因是连夜从外县赶回来审账,韦寒江身子疲累,这几句话说的淡淡的没什么底气,便连脸上也 透着股倦色,本是清雅俊秀的容貌,生生显出副孱弱公子的模样,却因骨子里透出的一点清傲坚韧,无人胆敢小觑,更因一副仁善心肠,当下各个暗中敬仰。
议完事,韦寒江实是支撑不住,到书房小憩,临了嘱咐大管事款待各掌柜到花厅用饭。山珍海味一摆上来,顿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有今年新聘的掌柜初来乍到,借着酒酣耳热向同席的老掌柜问道:「听闻东家自祖上传下只玉貔貅做镇宅之宝,灵验无比,这才富家一方,可是真的?」
那积年的老掌柜呵呵一笑,捻着胡子道:「有倒是有,老东家在时供在祠堂里,老朽也有幸见过,物件倒是好物件,要说灵验却也未必,不然怎的老东主一过身,家业便凋零成那样,唉,虎父出犬子,老东主一生英明,生的几个儿子却没一个争气,才几年便败了偌大家业,幸得已有孙子辈,这新东主是长房长孙,一及冠便将家业接手过去,这才几年,已将生意做到高丽去,那貔貅也自祠堂请了出去,可见什么宝贝都是扯淡,到底还要儿孙争气。」
到得傍晚,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飘飘扬扬如鹅毛般。韦寒江让管家叫醒,喝了碗参汤才觉恢复些精神,披了大氅往内院去。
如今内宅里住着四房人,除三叔已过身外,韦寒江的亲爹并二叔四叔皆是常年在外花天酒地,每天聚在这内院里一起用饭的只是些女眷和孩子,饶是如此,也有二十来口,热闹不堪。
韦寒江一进门,先给母亲和几位婶娘请安,这才坐下用饭。他一向忙碌,连亲娘也不大见得着他,这次更是在外奔波月余方回,偶尔一道吃顿饭,便听母亲絮絮叨叨嘘寒问暖,弟弟们叽叽喳喳说笑,实是吵得人头疼,韦寒江不耐,草草填饱肚子便行告退,回房休息。
掌家后,韦寒江一早搬到祖父生前居住的独院里去,小小院落自成一方天地,此刻屋里已生起地龙,暖和如春,解了外裳烫过脚,韦寒江透出一口气,浑身似脱了力般倒在榻上懒怠动弹,明明卷得很了,却因才饮了参汤,一时睡不着,本见青白的脸色也恢复些血气,让热气一煨,倒显得粉扑扑的。
歇了一气,挣扎着爬起来,又自桌上捻起枝香,韦寒江一掀帘子进了屋子东壁单僻出来的一个小隔间里。这隔间一丈见方,只在北面靠墙摆了张供桌并香炉,香炉后面端端正正供着只整块白玉雕就的尺长貔貅,温润白腻,端的是个招财进宝的吉物。
对着这么个宝贝,韦寒江面上却殊无喜色,点了香插进香炉,也不拜,抬脚便走,才一转身,胳膊便遭人一拉,身子跌进个热烫怀里,扭头一看,供桌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貔貅,只身后站着个二十七八的高大男子,满脸怒色,端正正一双眉眼倒竖,嘴里哼出冷笑来,「韦少爷脾气越发见长,如今竟连句话也懒得同我说。」
韦寒江站直身子,垂了眼道:「这几日着了凉嗓子难受,一时懒得言语,廉光莫怪。」
他这几日话说得多了,嗓音本就沙哑,这时倦透,声音更如倒了嗓般,廉光一听便即心疼,哪还顾得上生气,一把打横抱起他送到外面榻上,倒了水看着他喝下,这才问道:「怎的这么久才回来,不过几间小铺面,也值当你亲自去看,倒把自己累的什么似的。」
韦寒江时时外出巡视产业倒有多半是为躲他,只这番心思怎好让他知道,少不得搪塞两句对付过去。
「寒江说的可是真话?只怕这般流连在外倒是为了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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