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冻得哧地打了个喷嚏,又缩着肩膀钻回被窝里,往他身边蹭了蹭。
“然后我就再跑,他再逮回来打,然后再跑……”
王惟朝不咸不淡道:“你倒一身铜皮铁骨,这么个挨打法还活蹦乱跳的。”
韶玉嘿嘿一笑:“那自然不是……跑到第三次这里的老板也受够了我了,跟我打了个商量。”
“喔?”
韶玉笑嘻嘻地偎在他怀里:“他限我一个月内赶紧找到人给我赎身让我滚蛋,嘿嘿……正好我又碰上了你,你说着不是缘份是什么?”
王惟朝瞧着他:“所以你就在酒里下药?”
韶玉眯着眼笑,无异于默认。
纸糊的窗扇噗的一声被捅开,一只眼透过小洞瞧了片刻,弯成了道月牙。
龟奴蹲在门下头问老鸨:“妈妈,这会儿能进了么?”
老鸨悄声道:“还不到火候,再等等。”
韶玉抱着王惟朝的肩膀,把脸贴在他胸膛上:“你身上真暖和,肩膀又宽,胸膛又厚实。”
王惟朝低头看他缩在自己胸口的模样,小心翼翼的,也有几分惹人疼。
韶玉闷声说:“我设计你,你生气也是应当的,我不怪你……我除了你也没什么人好托付,算我求求你了好么,赎我走罢!”
王惟朝任他抱着晃了几晃,看着头顶微颤的青纱帐慢慢道:“你跟我说实话。”
韶玉不知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停下缠人的动作,抬起眼看着王惟朝:“你让我说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
王惟朝道:“你真名叫什么?”
韶玉有些不自在,眼神游移道:“我被卖来卖去不少次了,每被转手一次就换一个名,原来在雅醉阁的时候叫韶玉,到了这边,老鸨给起的名字叫琉璃,你要是赎我走,随便给我再改个名儿也成啊,只是别叫什么花儿朵儿的就行了。”
“越舷歌——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越亭山的越,扣舷而歌的舷歌。”
韶玉的身子一僵,许久默然不语。
王惟朝也不急,静等他的回应。韶玉半晌抬眼看着他,淡淡道:“……不是船舷的舷,是琴弦的弦。”
王惟朝道:“你当真是越家后人,那天为什么不与你堂兄相认?”
韶玉沉默不语,垂着头轻轻笑出来。
“我恨他。”
他笑着,身子颤抖的厉害,撒娇时天真清朗的声音,此时却变得低沉喑哑。
他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章台路上的人都知道你的身份,皇家贵胄,五王爷宣王。那天我是故意找上你的。”他一笑,慢慢道,“我们越家全家被斩与你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不过比起你来,我更恨的是靖远,除了他之外,我唯一恨的便是那个吴鸾。”
“越家原本是被判了满门处斩的,那时要是都死了倒也干净痛快。只是我年龄太小,按律不当斩,便被充了奴籍,而我那个堂兄越轻舟却被当晚偷偷送了出去,托付给祖父的门生抚养。如今我身陷泥中,他却是春风得意的待考贡生。我在被人卖来卖去,挨打挨骂受尽屈辱的时候,他在锦绣堆里过着再安逸不过的生活;我在被人逼着学怎么伺候男人的时候,他却跟着鸿儒读圣贤书。”
他说着,似是想起昔日不堪的日子,红了眼圈道:“你知道我最恨他什么!我最恨的就是他在全家被靖远斩杀之后,竟然还一心要考取功名,为那狗皇帝卖命!迂腐至此,倒真有几分我祖父的遗风了……哈,哈哈……”
他说着,手指紧紧抠着床帏,几乎要将帐子撤下来泄愤。单薄的身子颤抖着,断断续续的低笑,更像是压抑的哭泣声。
王惟朝不动也不说话,任他抵在怀里颤抖,锁骨处突然感觉到一片湿凉,一滴,又是一滴。
王惟朝抬起手,轻轻地梳拢着他的发丝,简单的动作,比任何安慰的话都要温暖。
韶玉沉默了很久,哑着嗓子道:“我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很大声地哭出来,这样就会有很多人围过来哄我。”
他说着,又轻轻地笑了:“可是,这些年当我习惯了痛苦之后,才知道,真正的难过事是不能哭出声来。家业败落的时候,被人打骂的时候,遇到负心人的时候。”
他坐起来,捡起一旁的中衣,慢慢穿上。
“上次在雅醉阁见得时候,我跟你说我还是个雏,这回已经不是了。”
王惟朝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韶玉笑了一笑:“放心,你刚才醉的动都动不了,还是我叫人把你扶上来的,你什么都没做。”
他继续道:“前几天他们给我下了药,挂上了牌子,下头一帮人竞价买我,我躺在房里半昏半醒,像块砧板上的肉,等着出价最高的人宰割。你不知道那种任人摆布的屈辱,我想一死了之……可我连咬舌头的力气都没有。”
韶玉慢慢系急着衣带,哽着声音道:“后来有个客人来找过我几次,说要为我赎身。我想了想,觉得能出去总是好的,就答应了他,还把在前厅里陪酒时攒的钱全给了他,他说不够,要再去凑凑,我就一直等他,那以后他再没出现过。”
“其实我清楚他不会回来赎我,我就是被人嫖了还倒贴钱的傻子,我就是这命,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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