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升升忽然面露羞怯,“欲盖弥彰啦。”
叫何其青的胖子把玩着俞先生收藏的瓷猫,换了港普说:“非也。俞先生介系有被爱妄想症。看见没有,就Steven者个模样,他还不放心。”
学了三个月中文的Steven似懂非懂,“他说什么?”
董升升望着他,坦白道:“他说你丑。”Steven为亚洲人的直白瞠目结舌。
俞先生回到公司时汪湖溪仍等在会客室,董升升奉承地跟进更衣室,他那五短身材和俞先生的身量两相映衬,活像唐代肖像画里头的小鬼和大鬼。董升升替他骂了几句汪湖溪的寡廉鲜耻,无奈台湾标准国语的脏话实在是匮乏,若不是疲累得很,俞扬恨不得由南到北地教他一通。现下他只得接过熨烫好的西服,了无生气地对助理说:“你出去吧。顺便帮我查查汪湖溪和吴兴方氏有什么渊源。唉,看来这次是非搅这滩混水不可了。”
“老板,我只是好奇吼,”董升升怯怯地扒着门,“照片里的人和我们上次在波士顿墓园祭拜的那位是同一个人吗?长得好像啊。”
才掀开一半的T恤又放了下来,腹部结实的肌肉被遮掩回去,俞扬走过去掰董升升的手指,笑眯眯道:“好的员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门砰地关上了。
当晚,我们的俞先生坐在马桶上查看理财顾问为自己做的个人资产评估,盯着手机屏幕上一群抑郁的“0”回想三十五年的人生,从幼年如何为了保卫自己堆的沙子城堡不被摧毁,在幼儿园里呆到晚上不肯回家,一直想到今天被汪湖溪这个跳梁小丑威胁的荒诞下午,俞先生得出一个结论——“拥有就是被拥有”,这句箴言是多么正确!俞先生看着那群抑郁的“0”,觉得每一个都散发着让自己被垂涎的肉香。
时隔多年,俞先生又一次中了别人的算计。接下来整整两周,俞先生都在纽约四处编排各种版本的故事,主旨无非是自己如何在中国市场因缺乏谨慎而产生了巨大的投资亏损。“久利之事莫为,久争之地莫往。”俞扬煞有介事地介绍中国智慧,那些秃脑门同行,出于对他浓密毛发的嫉妒心理,总是幸灾乐祸地挑着眉,豁着嘴表示同情。
俞先生对俞柳说自己在做简单的重复劳动不是没有缘由——早年的时候,俞先生还在金钱的大池子里撒网捕捞,绞尽脑汁要设计一张精密的网;后来,他恍悟到但凡池子总是有边界的,捕捞根本不是办法,凿破池壁,等钱流进自己的池子里才是办法。如你所见,俞先生成功了——也无所事事了,捕捞的快感离他而去,如今,这样虚与委蛇的社交竟成了工作本身。
周六的深夜里,俞扬在董升升的搀扶下醉兀兀地回到私人别墅,将沉重的身躯陷进柔软的米色床垫里,伸手拿起床头的相框,黑白照片只有五寸左右的大小,嵌在大金属相框内,留下的空白组成一个滑稽的“回”字。俞扬把它举过头顶,让照片里穿着长衫的古板中国男人和笑容灿烂的高卢少女遥遥注视着自己,直到酒精的作用让那相框最终矮矮地滑进被子里。
俞扬翻了个身,潜意识作祟,让他无由梦见些荒诞的场景,他梦见有一个年轻人趴在他的车前盖上专注地演算,那车还是他读Ph.D时心爱的一辆超跑,他展现出年轻时也没有的气急败坏,要上前丢开他,这时照片里鬈发的法国女人出现,拽着他的胳膊阻止他。俞扬甩手,“走开,雷妮,让我收拾他!”雷妮拿着车前盖上的稿纸往他眼睛上送,咄咄逼人道:“你解决这个问题了吗?”俞扬定睛一看,那稿纸上竟是他只完成了一半的数学论文……
江南正处在梅雨季节的尾声,湿气缠绵不去,七八月份的伏旱早已张开獠牙,不过是站一会儿的功夫,就免不了惹得一身涎水。高能物理组早秃的高舫研究员,两条罗圈腿面条似的挂在鼓囊囊的肚皮下面,险些被热气蒸得垮塌下去。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同样被绞在汗湿的衬衫里,却浑然不觉,捏着记号笔站在物理研究院唯一的一块黑板面前踟蹰,口中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个问题没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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