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步罢。
赵辉把湿衣服一件件搭到竹竿上,弯腰拎起脸盆。四五点钟的阳光火候刚刚好,懒洋洋地栖在大木棚干裂的板壁上,将那些飘飘荡荡的衣服影子凉丝丝地篆下来,也渐渐洇散了胸口那团郁热的暑气。赵喜还在上着课,宿舍里空荡荡的寂无人声。赵辉收拾好三人的饭盒下楼,难得有天打饭不用排队。
那天下午的楼道分外清净,从那些久远的,暗黄皴裂的记忆中脱颖而出。似乎只有习习微风从草面上拂来,脉脉地,恬然的,一阵阵穿过腋下。让人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就是那纷至沓来、骈兴错出的,剧烈风暴的源头。
纪康周末留下来帮梅晓红刻印试卷,周一考完试后才请了一天假回赵家村。星期四早读后,立刻接任了英语课代表、年级大队长并学校团委会副书记等一系列令人膛目的职务。仿佛那些位置空缺良久无人问津,就只等着他闲闲往上坐。这显然是个荒谬的结论,因而纪康这名字在蒗坪镇中学,顿时风头无两,被传述得沸沸扬扬、炙手可热。
“怎么了?”赵辉瞅着身旁轮廓深邃、表情淡漠的侧脸,课间的时候随口问起般说:“突然转性了?”昨晚纪康什么时候回校他都不知道,甚至早饭也没在一起吃,直到早操前例行校会上宣布任职,才远远地越过人丛看了一眼。那微妙的却莫测的悬殊距离,仿佛顷刻间就将两人曾经的亲昵熟稔断然勾销,不带一丝迟疑。
这并不是出于惊愕、猜忌、艳羡甚至眼红等等诸如此类理所应当的普遍情绪。以纪康的能力,哪怕再多几项赵辉都觉得胜任有余。而是来自他举止神色中令他齿寒的,那股莫名其妙的冷气:“呵,”纪康笑了笑,随手套上笔盖站起来:“我去趟教务室。”连解释都懒得扔一句,就转过身,徒留一个坚硬冷淡的背影,突兀笔挺地,从门边直戳向他的眼眶。
下午上课前,班上的座位重新排列了一次,两人在同桌大半年后,终于一前一后地遥遥错开。像来时那样不由分说,纪康以一种不容置喙的绝然姿态,自那天起,彻底绝迹于他的活动范围。
赵辉从困惑到震惊,从震惊到激怒,再从激怒到失望的平静。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他俩的关系继续维持下去不妥;或许,他受够了这里闭塞落后的环境,等不及的要一飞冲天;或许,他只是闲得发慌像过去那样,偶然想找件事儿来干干,根本不在乎是否出人意表。
赵辉不知道,不会更不愿去问。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一如他的一切在纪康的眼里,也早已再不相干。又何必自作多情、不知进退,腆着脸去贴别人的冷**?只是,依然无法控制的,会在某个失了神儿的瞬间,长久地,凝望那个焕然如新、神采卓然的挺拔身影。
会想起,他漆黑的,飞扬的鬓角,他曾拿着把剪子,在他的纵容下,嬉笑着,却越发小心翼翼地修理;会想起,他修长的,有力的五指,指端光洁的指甲,曾经怎样摊到他面前,像个无赖的孩子,软磨硬泡着非要他给他剪;会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喧闹街头,耳垂上似痒似麻地轻轻一触;会想起无数个寒冷的冬夜里,脊背上紧紧依靠着的温暖的胸膛;还有,仍然还有,在那方碧水中、悱恻蝉声里,焚烤身心、无法抗拒却最终戛然而止的……那一场……狂野冲刺。
大约是事情多,周六日纪康已经很少跟他们一起回赵家村,生活用品都托赵喜带去学校,晚饭也时常直接上了教职工宿舍,俨然成了校长家的坐上客。这强势的后盾迅速令他身边屯聚起一群人。有耳聪目明、谋图捷径的;有见风使舵、寻求庇护的;有意趣相投总算盼着机会扬眉吐气的;有校内的更不乏校外的。纪康统统不问根基、爽快接纳。这无可避免地,很快与宋凯的圈子平分秋色、势成水火。
赵辉不清楚后生可畏的年轻校长与宝刀未老的年迈副镇长之间,是不是真有传言中的诸般龌龊。他原以为纪康和宋凯不过是不动干戈的分庭抗礼,但很快就知道错了。据说两派人在校外已经披坚执锐地大干过几次。是的,据说,只能是据说。关于他俩从形影不离变得形同陌路的消息,早已随着纪康的超然‘升迁’快速传扬出去。
即使是想有所作为,也明显过了。枪打出头鸟、天上不会白掉馅饼,这些话不是拿来闲扯的。赵辉屡次想放下面子去找纪康问清楚,这已经无关两人往后的交情断与续,哪怕从打小同村同玩一块儿长大的角度出发,都无法坐视罔顾这情势急遽莫测地发展下去。但纪康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自己也很快自顾不暇。
接二连三地吃些暗亏已经不计其数,例如床板断了、衣物丢了、课本破了、被人‘目击’偷了钱了,最后‘真’在他抽屉里找到了,等等等等。对此纪康当然知道,也当然不会过问,这些还在其次。赵辉是一次晚自习后,被七八个男生突然拖进围墙边上的独立厕所。黑灯瞎火中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塞住了嘴捆成粽子,密集的无数拳脚纠结在沉闷的黑暗里,泄愤般钝重地倾轧下来,顷刻让他浑身剧痛、不成人形。
赵辉脑门死抵着地面蜷起身体,只能把要害的胸腹避开,熬到后来还以为就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厕所里却突然有了亮光。赵喜冲进来大气也不敢出,慌忙扶起他,松开他手脚上的绳索。赵辉仿佛听见门被人堵上,昏昏沉沉间睁开眼,之前打他的那几个,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只剩那个领头的校外混混,脸色煞白地贴在墙角。屋子里除了赵喜,另有五六个纪康那一派的人,赵辉忽然感觉到一阵好笑,真的太滑稽了,无奈口鼻痛得实在笑不成型。
“应,应该没大事儿……”赵喜的手都在抖,撑着他的腰惊慌失措。
纪康没看他,点着支烟从几人后面跨上前,反手抽了闩门的铁棍,猛然扫出去。电光火石间,墙角那人还不及惊叫,小腿与膝盖就折成了蹊跷的直角。站着的、靠着的、躺着的、坐着的,仄狭的厕所里挤进的十来个人,骇得瞬间倒抽口气、不知所措。而抽搐翻滚着的那一个,五指在地面跟小腿间抓出一道道血路,却已痛得叫不出声。
第二棍扫出去之前,赵辉已经飞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要,够了……不要,求你——我求你!够了!!!”
纪康面无表情地站着,由他抱住。下颌与侧脸的轮廓凝在昏黒的光线里,像被冷硬的锋刃一气劈就。半晌之后,才伸手夹着嘴边的烟,随便吸一口,弹掉:“为什么?”他低头看向他,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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