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每天也只能挑回一两桶恶臭难闻的污水。撒上明矾搁置片刻,十有二三倒是泥垢沉砂。若明矾都买不起,那只有把救命的浑水和致命的病菌虫卵,同时咽进腹中。
纪涛就是在大旱刚开始不久的一个清早,突兀地离开了人世。一群松鸦、一根麻绳、一本暗红的知青证,跟着他支离零碎的佝偻尸身一同悬挂在了断魂岭山头最高的那棵枝条轮生的冷杉树下。被啄去了眼珠的空洞眶骨,正对着,他的,遥远的故乡。
赵辉惊闻噩耗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片刻都没停留就急急往赵家村赶。如果说这一生中对赵辉影响最深远的人,那既不是赵伟、李氏,也不是纪康,而是这位自他记事起就长久地坐于村口那棵老榆树下,恬然执笔清谈的,儒雅长者。他的博学自律和坚忍的骨气,以及温厚谦和的冲淡品格,像老榆树深刻的年轮与繁茂的浓荫,陪伴那段懵懂童稚的青葱岁月,牢牢植入了他年幼的血脉中。不知不觉,根深蒂固。
赵辉更想不到,当他匆忙踏进那个挂了白幡的萧条院落,第一眼看见的竟不是纪康或赵桂芝,甚至也不是赵敏、赵喜,而是头破血流、满地打滚,却死忍着一声不吭的,自己的父亲赵伟。纪康手里紧攥的柳木哀杖,上头厚厚的指魂纸已经全部震碎,蘸着浓稠的血浆四散飞溅,像那双剧烈焚烧着的,黑烬一样魔怔的眼睛。
赵辉心胆俱寒,迎着劈头的棍棒和嗜血般仇恨的目光猛扑上去,死死抱住那发了狂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浊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在两人间凝滞沉郁的空气里闷雷般炸响。纪康颓然松了手,前额在那一瞬,脱力地伏向他的肩头,良久之后,才缓缓仰起来,哑声说:“带他,滚。”随即弯腰拾起脚边的哀杖转身进了屋,笔直跪落于灵前那盏奄奄欲灭的,黑陶引魂灯下。
赵桂芝紧抱着纪永诚瑟缩在西屋角,半天都没法儿站起身。赵敏跌坐在灶沿下,红肿的眼睛麻木而呆怔。赵辉惊魂甫定,掺起口吐血沫的赵伟靠在院墙边,走过去蹲下:“赵敏,怎么回事?”
“他们……把纪叔的寿材,”赵敏眼珠动了动,竟笑起来:“卖给了陈家坳的一户人。你爸,刚才来说,要帮着纪康,把人拉去乱葬岗,要烧掉……哈哈……烧掉。”那副棺材赵辉见过,是纪康刚回来那会儿,翻遍了附近几座深山倒回来的上好的柏木,专门请来人给纪涛打下的。
“棺材又不是我卖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好心遭雷劈!”赵伟回过口气,指节都发抖:“活人都捱不住,纪涛兄弟不就是为了留口水给他娘儿几个,才……我当村长,别人不管,我看不下去过来帮忙,真想不到……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他强撑着院墙想要站起来。
“等一下,”赵辉慢慢直起身,两步并作一步走向赵桂芝,一把揪出她怀里吓呆了的纪永诚,抓住他胳膊重重推到赵伟面前,抬起头:“爸,把您刚才说的话,对他,对着这孩子,再说一遍。”见赵伟猛然失色,勾着唇、沉声道:“您听过报应吗?”他直视向他,双膝并拢重重跪下去:“送殡前,请您务必把棺木拉回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爸爸!”
赵伟怒目圆睁,瞪视了他半晌,最终悻悻然摔门而出。赵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经过自家院门,抱着一条断臂一瘸一拐往陈家坳方向去。他弯下腰,搂住满眼惊骇的纪永诚,轻轻拍着:“别怕,别怕……没事儿了。”
傍晚送殡的疲惫人群里,散发出一股久违的腐尸臭气,再度招来了密密麻麻的饥饿松鸦。阴暗粘稠的凄绝唳叫和急遽扑打的黢黑羽翅,在他们头顶层层匝匝、四处飞撞。棕色虹膜反射着西天沦陷的殷红落日,伴随咔嚓翕合的粗短利喙,慌慌张张,紧盯着、紧追着,尾随着那具厚重严密的簇新棺木,一并沉入了蒙昧昏暗的,诡谲夜气中……
开始那两个月,赵辉家的井水还没有完全干透。他记得村里最早见底的,是赵敏家院子里的那口井。赵福这人看着虽凶凶霸霸,却其实对老婆极好。刘氏饮过那浑水后三天两头闹肚子,他便一人摸进松鸦谷底那道浅溪边汲水,差点儿让一窝饿疯了的野猪掏去肚肠,得亏见机早逃得快才捡回条命。刘氏吓得三魂出了七窍,自此再不敢放他出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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