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二折为与君遇,千载乖离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魇镇就不灵啦。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旁人尽皆大笑。
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
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蚕娘一哼,高瘦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扬,剑片“笃”插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不会死。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印子。“说谁给你的”
“那、那人没……没亮字号……”
“嘴硬啊,聂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命只一条,玩完儿就没啦,想清了啊。”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
“是死穷酸……殷、殷……横……”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我……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
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
“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
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都没见着。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屌,乖乖比驴货还大”
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
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
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路。
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皮,连血都没溢半点。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缎似的长发退回。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
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
“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
“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说
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
云山两不修中“湎淫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断,竟已死去多年。
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
在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当是嘉许后辈,不无传承之意。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似被当成酒杓使,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将其与须纵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灵。
这片“平安符”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代表它出自火场。虽无进一步的证据,但蚕娘活到这把岁数,只同一处火场有关,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
也就是说,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与灰衣人姑且当是殷横野联手,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蚕娘赶到时,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险死还生,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剑再折,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强烈支持了这个论点。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所以才……不,不对,不是那样的。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冰火双丹即将巨爆、炸毁一切之际,终舍下爱郎的少女,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更可能是受了伤,才未与殷横野一道。她非常痛恨这种挫败感,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挫败”,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袍人,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是为保护胤丹书,而是“六极屠龙阵”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故须明哲保身。
这个精准的推论,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有什么人,能与这些产生交集
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但在凶手心中这绝非佳话,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莫壤歌不运内力,只以招式斗你,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才能追上……”
诱发杀意的,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
书斋里,蚕娘持剑片出神时,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既令女郎心惊,复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十年内攀至巅峰的,只有宵明岛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发了毒誓,绝不拜入蚕娘门下,为得到秘笈,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
待得武功大成,她头一个回去找的,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毋须嗟来之胜
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终究落得身败名裂,身死收场丹书啊丹书,我们究竟……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说不定……说不定在凶手看来,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杀了银发女郎犹不解恨,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欢喜心疼的人,令她一无所有,带着悔恨虚无死去,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
平安符灵蛇金剑的碎片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令蚕娘不得不面对,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
“……说”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杜妆怜在哪儿持这个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这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说”
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笃”没入砖墙,面与墙齐,怕要用上钉凿才能挖出。聂冥途倒地不起,再无声息,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垫。蚕娘一怔,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要换了别个儿,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萧谏纸那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该说耿、胡俩小子混蛋透顶,入手这般紧要物证,却未与自己商量,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吃好睡饱了杀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横野已到付出代价之时,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高柳蝉一方的正义,则不在女郎的考虑之内。
至于你,杜丫头,这笔帐咱们后头慢慢算。蚕娘要问你的可多了。
女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虚握肉核翻转打量,不觉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嗅着一股蛇虺虫鳞般的腥臭气息,却非聂冥途身上的脓血臭味,而是发自此核。
从聂、殷这类坏东西处得来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鳞腥气正是毒兆。
马蚕娘有一物护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惧,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触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壳,无活物之温软,也不像坚不可摧的模样。本欲随手砸开,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银饰搓成细针刺入,取出一瞧,并未发黑,起码确定不是毒。
当年聂冥途邪功被废,为“刀皇”武登庸携至莲觉寺囚管,机缘巧合练就一身佛门武功,道魔不能并存,断无再练青狼诀的道理。蚕娘判断他是凭借外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诀。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过,说穿不外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个字。
盖因世上无物不存天敌,终有被克之一日;倚赖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起时,除告诫少年不能过于倚赖外物,以他对骊珠了解有限,恃用太过,难保不会在紧要时刻为其反扑,顺便点破聂冥途兼行佛魔两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记住,果然制服聂冥途聂冥途已无青狼功却能狼化,除殷横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药蛊,“……够邪门啊”女郎眯着姣好的杏眼,忍不住呢喃。
本代马蚕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慧阅历,在绝不该出现处冒将出来,造成难测的结果。好在炽烈的恨火最后压倒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银发女郎还记得该去沉沙谷,杀殷小子个措手不及两度交手的经验,蚕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败名列凌云三才的“隐圣”殷横野。时光岁月是殷横野的敌人,却不是她的,桑木阴之主仅有生与死的区别,不存在当中名为“衰老”的可悲过程。
事实上,当年在湖庄短暂交手,两人能说得上是势均力敌,但在邬家庄时,殷横野若非预先设下六极大阵的陷阱,决计不是她的对手。这点可能从遇袭负创、由始至终皆处于下风的蚕娘,最终犹能逃出生天,充分获得证明。
较之当年,殷小子徒增年岁,只有益发老迈,血气更衰而已。不给他预先排阵布置陷阱的时间,还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这个……”
谁知最后,竟是聂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银发女郎诧异回眸,望着侧卧撑起的枯瘦老人,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来看,你聂小子实在话多。
都成这样了还废话女郎不禁抱臂冷笑。
“至于么你这么尽心替人家拖延时间,聂冥途,你不是干这种忠义之士的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头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脑儿”
“哎……没……没奈何,我……我这人就是实诚,拿……拿钱干事,必信必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艰难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着实惊怖,完全无法和实诚二字连在一块。“死……死穷酸,让我……给挖出珠子的人带……带句话,有点……有点难,我……想想……妈的读书人就是……”
“想起来啦,叫……叫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蚕娘冷笑道:“什么意思”
“我……我当时也这么问。听……听不懂的东西最讨厌了。”聂冥途咽了口血唾,呼吸总算平顺了些,靠着极大的热情支撑伤体,勉力续道:“那……那死穷酸说,东……东西不管再厉害,找……找到一样的,两边差不多厉害,便……便能伤它。”
“他让你同我说这些,是嫌你死得不够快么”蚕娘心中恼火,隐生出一丝杀意。“衅语不是教你在这般景况下说的,聂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来。
“是啊所……所以我拼……拼老命也要说完……”咧开一张狼籍血口,兴奋道:“这……一听,就……就是马上要出事的节奏啊”
蚕娘面色微变,忽见数缕青气沿指尖蜿蜒至腕脉,福至心灵:“……是毒”
脱手将那肉核掷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异核在墙上撞成一蓬齑粉,墨绿色的粉状烟气窜绕宛若活物,飞卷而回。
女郎直觉欲避,视界里陡地一青,蛇烟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抑或她根本动弹不得,青气自蚕娘全身孔窍钻入化散,倏忽不见,无臭无味,简直就像焚香般随风消逝。
撞上砖墙的异核残碎,这时终于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原先核桃脑儿似的外型,颜色却与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脑儿钻入女郎体内。
蚕娘心知中了暗算,骇人的是这一切毫无道理。以她身带神物,根本不可能中毒世间一切邪秽至此,俱都雾散烟消,怎么可能女郎一跤坐倒,极之娇小的婀娜胴体内,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涌,似怨似暴,横冲直撞。自掌蚕娘大位百余年间,从未发生这样的情况,不仅内息无法运使,连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间的平衡都被打破,难以言欲的痛苦衰颓从骨骼深处涌出,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溃散……蚕娘既茫然又骇异,片刻之后,才醒悟这是肉体急遽衰老的感觉。
毕竟她对“老”这件事,已经十分陌生了。只要“蚕娘之力”尚在,继承正统的桑木阴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诀,永驻青春。然此举违反自然,终须付出代价:曾有马蚕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时,仍持续如孩童般长成,也有如本代蚕娘一般,身子不断缩小的;有的马蚕娘半身瘫痪,却毋须将武功练至三才五峰之境,即有隔空移物的异能,乃至窥视人心、鉴往知来等,不一而足。
长保青春,仅是继承“蚕娘之力”的特征之一,正统的桑木阴之主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并与伴随而来的其他征候和平共处,领导宵明岛上下团结一心,在历史的洪流中贯彻使命,绝不动摇。
身子衰颓,乃至周天平衡开始崩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蚕娘之力”出了问题。
银发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开裹身的白狐裘,松开腰带与里外几层衣襟,露出一抹木红肚兜来,亮滑柔润的冬艳色较桃红更浅,却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肤白腻如玉,等闲难以驾驭。
蚕娘扯脱肚兜锦绳,从浑圆绵硕的乳峰间,拉出一只贴肉收藏的同色锦囊,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红缎子,刹那间还以为是豆青或芋紫色泽。女郎低头见得,面色剧变,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然而却不知其所以。
木红锦囊里所贮,是一枚浑圆如大珠、皮光盈润的蛋色珠子,不过荔枝大小,与寻常珠饰不同的是,珠子表面有一层黏滑异质,细看可见青络遍布,隐隐跳动,宛若活物。
这样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贮于奇珍“亿劫冥表”,数百年来被星罗海五帝窟奉为繁衍纯血的至宝,因缘际会入得耿照脐内,与他一体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则在千年前便已失落,冷炉谷龙皇密窟祭坛上,还遗有被破坏的冥表残迹,未知是何人所为。
第三枚与一胎同胞的另两珠不同,早在鳞族君临东海的古纪时代,便由龙皇玄鳞赐给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飏的叛乱,经历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为玄鳞真正的心腹,她们获赐龙皇“无双之力”的副本,为龙皇钻研神器除武功外的其他可能性当然这是借口而已。
伟大的玄鳞疑心佛使终不会交出化龙之法,索性命这些受佛使亲炙、万中无一的聪慧女子秘密研究,以为备案。但不知何故,这段历史的后续发展并未留于宵明岛的秘阁,一如玄鳞的突然消失,成为信史与神话之间的断层,只龙皇的“无双之力”代代相传,用以策立桑木阴一脉的新主人。
化骊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可转换成浑厚内息,以及为五帝窟诞下玄阴纯血,还有各种难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惧邪秽可辟百毒,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既如此,蚕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着小手震颤,勉力解开锦囊,见化骊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布满黯污,与聂冥途体内取出的异核极似,仿佛苔霉再吃深些、骊珠再干萎些个,便是肉核的模样“……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聂冥途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蚕娘这才发现,自己踏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早在殷横野血洗邬昙仙乡、夺走本门重宝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专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蚕娘之力”来自龙皇亲赐的化骊珠,百毒不侵,专辟邪秽。
握有化骊珠,马蚕娘便拥有等同龙皇的无双之力,难以击败。
然而“物有所极,同类而伤”。再怎么厉害之物,同属一类即可伤之。
体衰力消的银发女郎望着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脑儿,作梦也想不到,这两件乖离千年的龙皇至宝,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成为重挫己身的一着棋。
殷横野啊殷横野,原来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骊珠,居然在你手里第二五三折蚕凋桑落,恨予丹棘女郎无从判定骊珠污损的程度,桑木阴近千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翻遍秘阁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记载骊珠之秘,以及化龙之法的宝典麓野乱龙篇,早在邬昙仙乡付之一炬、蚕娘几绝于“六极屠龙大阵”的血火夜里,便已落入阴谋家之手。
蚕娘并未欺骗耿照,她一直没翻过这本书。事实上,麓野乱龙篇在桑木阴一脉乃是禁忌,历代当主的职责之一除了保管此书,还负有“禁绝化龙之法重现世间”的重责大任,纯血鳞族尤不可翻阅。
殷横野夺书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乱龙篇所载,足够他得到这枚失落千年、因强行破坏亿劫冥表,以致为盒内机关所毁损的萎珠,并以之培养出能污损骊珠的邪秽,似也入情入理。
骊珠表面的青色黯污正逐渐扩散,且随着血筋般的青络,慢慢渗进珠内,每深入分许,化骊珠便会发出哀嚎似的无形波动,与女郎周身百骸产生共鸣,共同分担邪秽入侵的痛苦。
蚕娘运使化骊珠之力的方式与耿照不同就这点来说,耿照或许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许当主修习的心诀,称“祭蚕”者,可在一定的距离内调用骊珠之力,无论转化内息、祛除毒秽,乃至强行延生,皆无物可阻;便砌以砖石,笼以铜铁,只要神珠不毁,就能源源不绝借用神力。
其距离端看个人修为,持有“蚕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则又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诣,综观桑木阴全史亦少有比肩者,两丈内可任意汲用珠能;贴肉收藏,不过示以贵重罢了。
化骊珠提供的是无穷的生命力,自身并无长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蚕”一诀,以化骊珠之力推动,适足以超克蚕僵的周期限制,再不受岁月侵蚀。
而染红霞所练之“冰蚕”,乃天覆神功的入门基础,待精进至僵蚕,阴寒内息将转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渐淡去,终至于无。
在宵明岛漫长的历史中,也曾出过全无内力,靠僵蚕诀运使骊珠延生的当主。
而蚕娘的修为,即使在历代马蚕娘里亦是稳占前三的实力,自不是这般乏货,化骊珠于她,除充作僵蚕诀的动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样极其方便有效的练功辅具,内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内功大成后朱紫交竞,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极限。
没了化骊珠,蚕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内力就算略逊于殷横野等榜内高手,不足以发动峰级异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与的。
但骊珠受污,此际从中汲取的每分力量,无不带着邪秽闇毒,因而重创了蚕娘周天诸元,肉体的状况急遽恶化。果断舍弃骊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惜桑木阴之主没有这条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撑起。得……得尽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驱除邪秽“我……我怎么就觉得……”一旁聂冥途咬着满口鲜血,啧啧有声:“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照戏文演,要命的伏兵该来收帐啦。”
蚕娘一凛,回见内监大院之中,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黄旧,天空似乎灰蒙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却仿佛将至黄昏;一怔之间,东、西、南三厢牢门齐齐推开,现出三名劲装汉子。
当先一人身长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头似欲触檐,劲装外裹着虎皮抱肚,臂韝、绑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镶了块烁亮角铁,臂后反握一柄巨大的扇形异刃,狞目眈眈,缓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颀长,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着一只鲛皮眼罩,凄厉的刀疤自眼罩上下穿出,从发际直到下颔,可见当时伤势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丝嫉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长的银戟。明明是沉重已极的长兵,于他却像拎了条牙签也似,举重若轻,姿态十足懒惫。
第三人则始终立于檐影中,垂袖笼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双洗旧的黑鞋白袜,却照不到披发侧转的朦胧面目。
可惜耿照与染红霞向雷门鹤摊牌之时,蚕娘并未随行,否则当知此三人乃昔日赤尖山“十五飞虎”在内,排行第三的“山无虎”猱猿、行七的“战虎”戈卓,以及老九“暴虎”极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蚕娘对三名悍匪的来历一无所知,却能清楚察觉杀气,此际自好避撄其锋,奋起余力点足游墙,攀住小窗铁槛一瞧,街上似笼罩着一层莫名霭黄,蒸腾缭绕,颇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远近、大小、短长等俱都氤氲难测,与平日模样有着难以名状的微妙差异。
阵法
女郎心中一动,凝眸瞧去,墙上书写的天佛图字当中,夹杂极细小的符篆,就藏在图字的笔划里,显是有人藉佛图掩护,布下奇门遁甲。
蚕娘既惊且怒,信手一抹,谁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却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吐劲,劈下成片砖石,内息牵动体内溃势,娇小的身子泄了气般滑转落地,掩胸细细喘息。
以此阵规模,毁去几片符砖毫无影响。阵式一旦发动,方位、五感倒错混淆,外人进不来,走又走不出;阵中之人,以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离开,殊不知这一步之遥的距离、朝外走的方向感……就连“行走”或“奔跑”也都是错觉,恁是跑了一两个时辰,始终就差那一步。
蚕娘本欲仗着身子细小,沿梁椽缝隙钻出牢房,避与那来历不明的三名杀星动手,看来殷横野在布置陷阱时,已考量到这一点,隔绝外界的阵法决计不会只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脱出内监,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计她,是在邬家庄内布下“六极大阵”的阵图。
原该由六部执令推动的屠龙之阵,改以奇门术数模拟其克制鳞族武学的特性,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布阵的手法千头万绪,这般繁复阵法的讲究尤其精细,不是画俩黄纸咬舌喷血就能构置;殷横野以邬昙仙乡的一地横尸为掩护,遍藏符箓图形于地脉汇集处,终教蚕娘看出了破绽,得以逃出生天。
这回的陷阱仍是阵法,蚕娘掠出房门之前,勉力提运神功,虽周天百骸行将崩溃,但天覆功的内息却无明显受制,可见殷小子记取教训,不再使用过于庞杂、失败率奇高的术数阵法,妄图压制女郎元功,只断逃生之路,以搏困兽。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女郎银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发动攻势的,竟是仅余一目一臂的“战虎”
戈卓,怕没有百斤重的烂银画戟越顶轰落,戟臂加起来超过两丈,若被轰实了,还不爆成一摊骨血
银光一闪,戟头重轰落地,白狐尾般银润的辉芒迳自穿入飞溅的砖石间,沿银戟窜上,连戟杆都未踏弯多少,转眼将踩上“战虎”仅剩的右掌。
戈卓急急撤手,蓦地劲风刮面,心念未动,本能着地一滚,才没被女郎甩来的银发扫断头颈;未及起身抱头拱背,一只巨靴踏他背门笔直上跃,猱猿的巨躯仿佛遮断了投入天井的日照,异刃“剁虎斤”堪堪接着蚕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势,悍然挥落:“……下去”
“你才下去”
一串银铃般的蔑笑,银芒贴着扇形钢刃闪掠而过,百忙中不忘一蹴脚跟,踹正猱猿颈背,轰得巨汉异刃脱手,整个人如礟石坠地。蚕娘借力飙射,眼看要斜穿天井,掠往对街的不文居。
始终站在檐影下的极衡道人,这时终于出手。
他一掌拍上檐柱,一阵若有似无的异芒漾过大院,在天空拉过穹顶般的蒸腾氤氲,旋又消失不见。
蚕娘知是阵法催动,不敢冒险撞进肉眼难见的圆穹,半空中柳腰急扭,折回地面时微一踉跄,随即立稳,猱、戈二人依旧是分站两头,那极衡撤了手掌,走下天井,再度成三角合围之势。
昔日在赤尖山,极衡道人即以血杀阵法闻名,南陵罕有精通奇门术数者,穷山国、孤竹国等联军吃了他不少的亏。蚕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以他修为最高,一直提防他出手,不料极衡却以阵法留住了她,麻烦还在武功之上。
身材异常娇小却美艳动人的银发女郎,伸手紧了紧狐裘里散开的衣襟,但不把肚兜颈绳系回,再解开腰带,重新穿一遍,此举只是徒然而已,敞襟内的乳峰浑圆挺拔,娇耸的樱红蒂儿怕比春芽还细,连在衣影中看来都是酥嫩剔莹的,一如女郎的乳色匀肌。
“小”这件事,令她周身上下诸般艳色更添迷离魅惑,妍异得毫不真实。
三人却目不斜视,自蚕娘入天井以来,始终全神贯注,仿佛知道眼前的绝色美人乃平生仅见之大敌,胜负就在一霎之间,丝毫不敢放松。蚕娘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举,不觉一笑。
也罢。有个通阵法的正好,拿住了逼他解开
女郎打定主意,反而不走了,见那巨汉猱猿单膝跪地,一甩银发掠至,柔荑轻按他胸口,蚕劲一吐,轰得他倒飞出去。
果然她身形一动,那独臂汉子便来扑救。蚕娘劲吐回身,避过摔碑似的独掌一劈,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解僵蚕为冰蚕,戈卓怪叫一声,踉跄倒退,甩臂往阶上撞落无数细碎冰壳。
蚕娘不敢动用珠能,强支伤体,以天覆功轰退猱猿,再倒行僵蚕,用解放的寒水之气放倒戈卓,倏忽至极衡身前,小手一探,迳拿胸口。
须知女郎趋避如鬼魅,可不是仗内力轻功。不用骊珠之力,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三五之兆无法催动,蚕娘依旧将三人玩弄于股掌间,靠的是眼力毒辣、拿捏精准,所行无非捷径,所出必定致命,更无一丝余赘,方能至此。
但极衡双臂连消带打,奋力遮护,无一动不蓄反击之势,绵密周延,可说激发所有潜能,豁力保全性命。
蚕娘暗忖:“果然这厮修为最高”小手轻飘飘穿入棉里针般的守势,拍他胸口“膻中穴”。
膻中乃人身要害,这一下便未满运真力,也能打得他气息一滞,闭目仰倒。
不料极衡身躯微晃,一股绵劲自膻中穴反激而回,震得女郎藕臂酸麻,气血翻涌,暗自心惊:“这……这是什么武功”
内息一乱,将溃未溃的周天诸元更是火上浇油。极衡怕她抽退,适才一轮打来实也没有制敌之招,情急下双臂一合,便要将娇小的女郎箍在怀中。
蚕娘汲运珠能,及时避过,邪秽上涌头晕眼花,听身后风紧,咬着血温回身出掌,不用珠能蚕劲,与祛寒抢至的戈卓连换十余招,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可惜这一击没能附上内劲,否则独臂汉子纵未筋骨摧折,少不得脏腑受创。
三虎多年同修,默契绝佳,戈卓甫一飞出,猱猿便即补上,一样没拾兵刃,竟空手来斗;虽多戈卓一目一臂,打来却没两样,三五合内即翻了个葱栽筋斗,然而极衡复来。女郎摸不清他的内功门道,反正丹田虚乏,索性全倚拳脚,相持又较前二人久些,居然撑到戈、猱重入战圈。
极衡意在拖延,蚕娘又何尝不是在净秽之前,骊珠是决计不能用了,方才冒险一试,差点连内功都使不上。银发小人儿铁了心,趁极衡拳脚无害,暗聚天覆功劲,待二子又围上来,便出极招一块解决。
猱猿、戈卓各从不同方位,掠进女郎身后一丈内,忽然停步,紧接着极衡点足飞退,距离也拉开至一丈。他退得太快太邪乎,全然不合情理,蚕娘微怔之间亦未追击,冷冷一哼:“干嘛,想结阵哪”
还真是。
三人心念一同,倏忽齐至,银发女郎夷然无惧,雪足一点,细小的娇躯腾地飞旋,朝三个方向各出一掌,因速度太快,瞬间犹如三道蚕娘的虚影同时出手,几无先后地与三虎各对了一掌,久蓄的绵密蚕劲疾吐而出。
然而,猱、戈仅仅是小退半步,极衡更是连一步也没退,蚕娘还来不及诧异,掌风已然袭体,却是来自相异的另三个方位
蚕娘闪躲不及,虚相再转,一样是三掌齐出,打得她气血一晃,而三虎阵位移换,又是三掌前至、三掌后叠,方位各异,仿佛有六个人围着女郎。蚕娘神功之所至,俏美的身形转如飞蓬,无论几道掌来,俱是无分先后地击回;又转得几转,已是一次九掌齐至更可怕的是,蚕娘每一对掌,所击非只一人,而是两股劲力接掌,天覆功劲由二人分摊,杀伤力大减。问题是:蚕娘仗着超卓身法、精纯功力,才能无分轩轾地以一敌三,“山无虎”猱猿等既无蚕娘之能,能前三掌叠后三掌地出招,前后方位还不相同,已是匪夷所思;每一对掌犹能以二人分力,这不止是分身术,还得一口气化出十二个人才能办到,遑论连叠九掌三三无尽,六六无穷。
女郎突然明白,他们使的是什么阵了。
这是……“六极屠龙阵”儒门至高无上的决杀之阵,专克鳞族,历来只有三公、六令得授,便在三槐世家内,也是珍而重之、不预外闻的绝传。沧海儒宗式微后,三槐避世,六艺隐没,儒门之主不知伊于胡底;游于外道杂艺的“九通圣”成为武儒台面上的头脸人物,以祖宗家法论,连他们都没有一窥此阵的资格,今日竟在这城尹衙门的内监院里,现于三名匪寇刺客之手
蚕娘的心沉到谷底。
殷横野当然是有备而来。从发现北屋的符篆起,女郎就明白今日死关之凶险,犹在当年邬家庄的恶夜之上。在湖庄,殷横野是策动、驱使五部执令的主谋,邬昙仙乡一役,甚以术数模拟大阵,殷小子手里握有阵秘,应是毋庸置疑。
但……将儒门重宝“六极屠龙阵”交付三名刺客,实在无法想像,这是殷横野能做出来的事。比之蚕娘,如为一己之私,将骊珠或麓野乱龙篇交给几名地痞路匪,让他们越货杀人……此非堕落,而是彻底的沉沦。
一切信条信念都已抛下,以贯彻恶道的人,该有多可怕
蚕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但六极屠龙阵仍不断化出虚数,仿佛包围的人越来越多,天覆功所受压抑果然远胜邬家庄,奇门遁甲的拟效毕竟不如实阵。丹田蓄力益衰,聚起的渐不如用掉的,“专克鳞族”绝非过誉;拖得越久,对蚕娘越是不利。
当年湖庄大战时,五部执令一使六极屠龙大阵,强如吕坟羊之妹司空杏,也立毙于五执令剑下,除阵式化生攻击的速度太快,令司空杏猝不及防,屠龙阵对薮源魔宗内功的压制亦是关键。桑木阴乃魔宗一脉,若非三虎不及五执令,蚕娘又远胜司空杏,利刃透体、玉殒香消,也就是转眼间事。
女郎经脉重创,内气难聚,功力不及平日三成,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眼看要抵受不住,心生一计:“就只你们有阵”连踏九星八卦,出掌一迳抢攻,在阵里横冲直撞,硬抢各种阵法眼位。
宵明岛也有自己的遁甲术数,与儒门一系自是相差甚多,硬要说起来,可能与指剑奇宫的要近点儿,六极屠龙阵的原理运用何等精奥细微,要是能被这样冲坏,可真是笑话一则了。
但蚕娘毕竟强过三虎,强行冲撞捍格,对手退的机会大些;陷入阵形凶险处,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开,此消彼长,拖老了阵衍变化,可说是只有蚕娘能用的解法。
良机稍纵即逝,蚕娘抢在阵位合拢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蚕娘之能,冲开的缝隙也仅够如此,尚不能钻出阵去小巧的玉掌一运劲,猱、戈竟抽之不回,如镔铁为磁石所吸。
极衡一人不能成阵,一反胆小前势,挥掌直上,迳取蚕娘丹田
来得好邋遢汉子的手掌不大,与蚕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横掌印上可能还要突出小半截中指,使这一幕看起来既怪异又好笑,却是蚕娘久候的逆转时机极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间,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动祭蚕诀,借取骊珠之力,全然无视邪秽入体的剧烈苦痛,于气海中化作天覆功气,由掌心、丹田三处击出
银发飞散,四人无不口吐朱红,然而战局却再度逆转。
极衡的掌劲,并未被更雄浑宏大的天覆真气一举震散,反而凝于一点,似热刀切牛油般,削开迎面涌来的天覆功劲持续贯入,连蚕娘原本的护体真气亦不能阻,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它生来就为克制女郎功体,效果犹在“六极屠龙阵”之上。
如这般物事,普天之下,蚕娘所知晓的只有一个。
“六极屠龙阵”是儒门三公六令的表征,乃门主的股肱之臣为主尽忠,伏魔讨逆的至高杀器,须以三、六、九数行之,方能发挥其“三三不尽,六六无穷”
的偌大威能,亦为儒门组织井然、群贤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御六极屠龙之能,只于三槐之内传承,习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则为万民之表率,君临东海,威加五行说是专属门主备选的武学,半点也不为过。自三槐隐而不出、儒门再无一主,近百余年间,只一人以此功扬名天下,却因立身不正、弃位避责,最终落得凄惨收场。
这也是在湖庄大战时,蚕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斗的吕坟羊与五部执令,无论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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