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根听不出贾敬话里有话,只道是父亲气急了口不择言,也不敢坦白自家之所以对贾母诸多忍让,皆因指望时不时从她指缝里抠点东西过来帮贴。当下只是避重就轻地为自己开解:“父亲请听儿子一言:儿子虽是族长,但辈份却低,老太太比您还高一辈,所以……儿子也有儿子的难处哪,还望父亲体谅。”
贾敬斥道:“你打小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隔三岔五地惹事生非要我动家法。我去道观之后,你愈发不知收敛,这会儿竟顾忌起个老太婆来了?你只管敬她,却不晓得敬一敬我们宁府的脸面?如此糊涂,将来你可有脸去见我宁府的祖宗?!”
贾珍再想不到当年那段公案让父亲对荣府恨到了骨子里,只道他气恼被插手家事,失了面子,自己多说多错,便赶紧磕头连声应着:“儿子也是有了孩儿的人,前儿还刚替蓉儿说了亲,过不几年就该当爷爷了,自不能再像小时那么轻狂。父亲的教训儿子领下了,下次再有事,保准不丢宁府的脸。”
“有事?若你看好了蔷儿,把素日搞三捻四的心略分一些在他身上,还能有什么事?”贾敬到底踢了他一脚,在后臀留下好深一个脚印:“若我的蔷儿再有什么,我只管问你!”
“是是,儿子省得。”
贾珍呲牙咧嘴地站起来,还想再讨两句好儿,贾敬已带着贾蔷往后面去了:“一会儿把午膳送到我院里,我们爷孙好好说说话儿——不用你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父亲慢走,仔细脚下。”
抻着脖子看了片刻,贾珍将脸一垮:“什么邪风把他吹回来了,真是——真是——唉!”
到底是自己的老子,贾珍也不敢过份抱怨。转头见尤氏在旁指挥小丫头子收拾刚才被砸的东西,连忙说道:“这些小事留着丫鬟做就好,你快去厨房盯着,问问老厨娘,捡老爷子和蔷儿喜欢的赶紧做了送去。”想想又添了句:“适才生受你了。”
尤氏刚才替他揽罪,他记在心里承了这份情。虽还是亲近不起来,到底待她多了几分尊重,不再像平日肆意呼喝。
若是前些日子得他这般好声好气,尤氏必定欢喜得淌眼抹泪,但如今却只是觉得自己那一跪一哭的功夫没白费罢了。拂了拂微乱的衣襟,她不咸不淡地说道:“那我便去了。”
见她神色不似从前,贾珍却是一愣。不及细想,忽又想起一事,顿时把这点小疑问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着犯愁:“老爷子难得回来一趟,怎么都得往隔壁走一遭,见见人。他既不喜老太太,等下见面不知会不会呛起声来。我夹在中间却是难做,顺了哥情失嫂意。万一他逼着我得罪了老太太,过后他扔崩一走,我却还要在这府里住一辈子,届时还怎么向老太太要当头?是了,他会走,我也会走。”
一念及此,贾珍赶紧叫人备马,声称有急事要往衙门里去——他领了份闲职,一年到头去不了几次,也没甚差事,今儿却是要指着这名号避一避。
这边厢,贾敬听说贾蔷竟搬出了府,等回到当年住的院子,坐下后自是少不得细细盘问。
听说贾蔷不到一月的功夫就开了店子,还赚了不少,不禁啧啧称奇,连夸孙儿能干。末了却又郑重说道:“商者小道,不是你这样出身的孩子该做的。莫被那些小进益蒙了眼,你这年纪,读书才是正途。仔细小小年纪就落个不好的名声,将来于仕名有碍。”
贾蔷谈不上喜欢经商,但喜欢赚银子。在他眼里,活人多变,万万不如黄白死物来得牢靠。但见贾敬言语殷殷,刚才又十分维护自己,便没有反驳,只是说道:“孙儿已经分家独立了,又没有爵位,自然得想个谋生之道。我有个极可靠的掌柜,凡事都交给他来打理,我只管拿主意,也碍不到什么。”
见他如此,贾敬不觉心酸。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皆正一团孩气贪玩,贾蔷却已如此老道地谋划将来,皆因年幼失怙之故。
心里一疼,他不由便露了些口风:“你不要多想,你是我嫡亲的孙儿,我定会给你铺好路,保准比袭爵捐官更好。”
闻言,贾蔷心中一凛,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贾敬却正好起身,走到榻边躺下:“到底是老了,比不得从前。说了这半日话,身子已有些乏了。你也去歇一歇,再过一个时辰,到我屋里来用饭。”
“是,祖父您好生歇息,孙儿先退下了。”
贾蔷叫了小厮来为贾敬宽衣脱靴,又亲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这才离开。
从昨日到今日,他最好奇的就是贾敬为何忽然待自己异常亲厚,至于冯紫英与自己有何干系、贾敬那话又是何意,都暂且放到一边。记挂着系统得到的消息,他马上命人备车出门,只说是贾敬许他回去看看。
匆匆赶到西外街的院子,贾蔷跳下马车便直奔主院。一口气冲到院里,仰头看着那只闪闪发亮的大银盘,贾蔷刚要说话,便听系统先开了口:“能量补充百分之五。宿主昨晚说需要音频,现在有更改要求吗?”
贾蔷心道原来系统管这个叫音频,连连点头:“不改,我马上要。”
“那么,解读如下——”
随着系统的话语,贾敬与焦二的声音交替响起。起初贾蔷还为这匪夷所思的情形吓了一跳,听了几句之后便神情凝重,不再想东想西,只专注聆听。
半个时辰过去,两人的交谈终止,贾蔷却依旧一动不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眼神变幻不定,显然在努力消化刚才得到的信息。
半晌,他方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父亲母亲是这么没的……原来祖父之前以为我非贾家血脉……难怪他忽然待我很好。”
也许是两世为人、又见识过系统神妙手段的缘故,他对自己曲折离奇的身世不怎么感叹,大半注意力都放在父母之仇上。
他不知道汝南王的下场,但想来不会很好。父亲在那时与母亲成亲,固然有很大风险,极有可能牵连家族。但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贾家在离京千里之外很有几处庄子,完全可以如祖父设想,让他们搬到庄子暂住,等过些年风声平息,再做打算。况且父亲之前已做了安排,帮母亲改变身份籍贯,加以掩饰。
贾蔷看得出贾敬对宁府的重视——今日他虽为自己斥责贾珍,但也关心宁府的脸面地位。况且以贾敬的老辣,如果贾玮真没将尾扫干净,定然不会留下他们母子。再者,天下人都知道神威将军忽然多了个儿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冯紫英身上,根本没人理会贾家。这些年的风平浪静,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情并没到无可挽回,至多是有惊无险,但荣府却为此逼死了他的父母。
是他们参不透其中干系么?
不,史老太的丈夫、前一任荣国公贾代善颇为长袖善舞,在官场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至今仍有人念他的好。否则,似荣府这般袭了爵的长房、家宅反远不如二房宽敞,偶尔还被母亲置气责怪的情形,早有御史闻风奏报。朝官皆因看在贾代善的面儿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人走茶凉的官场,能做到这一步的人,竟会看不穿个中关窍、以至要逼死侄儿一家才觉安心?还是贾代善太过谨慎,不愿有一丁点儿危险?
贾蔷冷冷一笑。
一切看似不合常理,但他恰好知道一件事,可以完美地解释一切。
兄弟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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