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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把手放下,鸟儿立即四散开去。只有一只蓝色的小雀停在他的手腕上,耳语般细碎地鸣叫着;白凤也郑重其事地随着鸟语频频点头。

“如何?”卫庄抱臂立在檐牙之下,问道。

“……他之前去了北市,停留了两个时辰。然后出了城。回来以后便去了王宫。”

“小庄,你们可是在监视公子负刍的行动?”盖聂问道,最近他被允许活动的范围延伸到了院子里。

“是又如何?”卫庄答道,“正如师哥所说,我等身为外人,却有意插手楚国国君的家事,必会引起多方猜忌。负刍究竟对我等有几分信任,最后会不会如约行事,都十分可疑。此举有如凭着一道绳索行于万丈深渊之上,只要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之局。”

“我虽不知你和公子负刍怎样约定,但总觉得有些蹊跷——身为楚国公子,身边必有许多从最初就跟随他的亲信;如此隐秘危险之事,他为何不倚靠这些身边人,反而不惜钱财粮帛,与你们结盟呢?”

“其一,如我先前所说,这种染血之事,事后想要撇清关系,用外人比用亲信方便;其二,如今公子负刍身边,也并没有足堪大用之人。就比如当年吴国的公子光,他早有野心取代吴王,为何要等到伍子胥入吴之后,方才下定了决心呢?”

“专褚,要离,毕竟难得。”盖聂点了点头。

“不过你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卫庄话锋一转,道,“公子负刍身边亲信之中,的确也有许多人看我们这些外来者不顺眼。”

“你担心他们会对你们不利?”盖聂思索片刻,又仰头对着空中盘旋的群鸟叹道:“天地造化,万物有灵,真是奇妙。不过,鸟雀毕竟与人不同,它们是如何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辨认出你们想要找的人的呢?”

白凤挥了挥手,任凭鸟儿俯冲到屋檐下,打个个旋儿又再次飞高。“这种鸟,叫做谍翅。它们认的不是人,而是这种鸟羽符。”他又抛下一片柔软轻盈的白羽,“只要什么人身上带着这个,那么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谍翅的眼睛。”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你们仅仅是把这种鸟羽符藏在那人身上或马车上,一旦被他发现,或者在行走时无意中弄丢,岂非前功尽弃?小庄,以你思虑之周,想必还有更加稳妥的办法——”

“师哥似乎意有所指?”

“更加稳妥的方法,自然是公子负刍身边有什么人与他一直一起行动,此人故意藏起一片鸟羽符,确保它不会被丢弃。”盖聂说着转头望向卫庄,只瞧见一缕暧昧不明的笑容。

“师哥,今夜之宴,恐非好宴。还望你能与我一同前去才是。”

这晚,赤练梳起了繁复的发髻,披着红绡薄衫,与她的那位“兄长”列坐在贵客之席。鬼谷派的两名传人,一个玄衣大氅,坐在她的次席,一个做侍从打扮,笔直地跪坐在她身后;虽然有些不太自在,不过如今就算有人在屏风后面埋伏了五百个刀斧手,她也可以无忧了。

举行宴会的殿堂十分宽敞,粗略算算,也能容纳得下上百人。猗顿请来的客人不多,却有许多仆役来回奔忙,乐师抚琴鼓瑟,舞姬身姿摇曳,将屋内塞得满满当当。除此之外,主人还突发巧思,在屋内备了一口装满滚油的三足铜鼎,侍女将生牛腿切成薄片,下锅烹熟,再以铜勺捞出,分给客人;一时间满室脍炙之香,众人皆赞不绝口。

赤练心不在焉地吃了些东西,忽听卫庄以传音入密之法交代道:“今夜这里的客人,其实大有讲究。荆楚的世家大族不便明确表示对公子负刍的支持,所以来的都不是明面上的人,而是一些不会引人注目的小字辈。比如项氏,项燕就绝不会出面,出席的是一个不起眼的族中子弟,好像叫什么……项伯。屈、景两家亦是如此。”

赤练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小声问道:“那边的那个怪人是?”

卫庄一听她说“怪人”便知指的谁。整间屋子里只有一个最古怪、最显眼的人:他以白垩涂抹额头和鼻梁,两颊则用朱砂画着怪异的花纹;胸前垂着一条沉甸甸的铜链,装饰着珠玉、贝壳和黑色的羽毛。最耐人寻味的是,他就立在与负刍最亲近的位置,却又与其他亲随格格不入。

“那人是骆越人的巫士,名叫阚伯。听说他精于巫蛊之术,数年前从西南夷来投奔负刍,因为楚人本就迷信鬼神,他又确实有些手段,因此极得宠信。有传言道楚王至今没有子嗣,便是他暗中下咒的结果。”

赤练不以为然道:“要是他的咒法如此灵验,何不干脆隔空取了楚王的性命?”

卫庄但笑不语。赤练又仔细看了看,问:“他脖子上挂的那些,莫非是——鸩羽?”

“不错。不过不必担忧,其实鸩鸟的羽毛本身,毒性并不十分强烈;而用来杀人的鸩酒,是从许多根鸩羽中淬炼出的毒素调配而成;专门调配这些毒素的巫士,又称‘鸩者’。我从一卷古书上看到过记载,传闻世间最厉害的毒药,便是百年前的一位鸩者调配出的‘鸩羽千夜’,以无数鸩羽经一千个黑夜历炼而成,期间不能见一点光亮;然而一旦炼成,其毒性猛烈无比,号称‘日当正,屠尽城’。”

“‘日当正,屠尽城’……”赤练喃喃道,心中升起一股别样的触动。

卫庄扭过头道:“师哥,你又在盯着谁?”

盖聂赶紧低下头,眼神闪烁。“小庄,公子负刍除了当今楚王,可还有别的兄弟?”

“还有两个庶出兄弟,是先考烈王在咸阳当质子时生的,后来便留在了秦国。不过自从怀王之后,对于楚人来说,留在秦国为质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卫庄扫了一眼坐在首席的楚国公子。“怎么,难道你看着他眼熟?”

“秦国……莫非就是当年平定长信侯之乱的昌平君、昌文君?”

“应该就是这二人。”卫庄眼中精光一闪,“师哥,你与秦人也算打过不少交道,莫非你见过——”

盖聂不及回答,主人猗顿忽然拍了拍手,舞姬行礼之后鱼贯而出,只留下一个以轻纱掩面的歌者。乐师调弦的曲调也一改活泼轻快,变得沉郁而悠长。

歌者深深一礼,唱道: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此曲一出,屋舍内的气氛顿时一变。宾客纷纷放下酒肉,正襟危坐;赤练也情不自禁地挺直腰杆,心下感慨:“这些人虽然各怀心思,但楚人怀念屈大夫,却是发自真心。然而屈原即便投江,从结果来看,却是楚国少了一位贤臣,秦国少了一个敌人——这对国祚又有何助益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眼看向卫庄。他神色肃穆,似乎陷入了深思。

一曲终了,公子负刍举杯敬道:“三闾大夫一去,四十有八年矣。诸位皆为我国忠良之后,俊逸之才,在此追念先君之昭烈,感怀先贤之义愤,诚可贵哉。愿今后戮力同心,复兴我大楚。”言罢,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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