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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知道差点漏了口,遂话锋一转,道:“虽然墨家如此看中随侯,其实也不过是颗少见的夜明珠而已。小庄,你若今后回鬼谷取出此物,便将它交与医仙换取药方如何。”

“师哥,你是不是脑袋被棺材板儿撞坏了?你可知那珠子有多稀罕?”卫庄蹙眉道,“大约六十多年前,坊间忽然流传起某个传闻,渐渐普天下人都知晓,和氏璧、随侯珠,与将来的天下共主有着莫大关系。如今各国诸侯恐怕都已秘密派出人手寻找它的下落,江湖中的黑白两道也闻风欲动。师哥,你该不会没听说过那首渭水上的童谣吧?!”

“‘和氏璧,随侯珠,得其二者兼天下’。”盖聂缓缓吟道,“小庄,你我出谷之后各自游历,也算长了些见识,怎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倘若区区一颗珠子便有这等能耐,那我们还练什么剑术,学什么兵法?天下诸侯又何必网罗贤士、厉兵秣马、合纵连横、阵前厮杀?”

卫庄面带谑笑,却答得一本正经。“师哥不信,自有人信;信的人倘若恰好是一方诸侯,那么区区一颗珠子也会有呼兵遣将、血雨腥风的能耐。墨家想要这个东西,也绝非讨回一件信物那么简单。何况你又怎知传言不会成真?听说千百年前的夏亡商继、商亡周代、褒姒乱国,事先都有奇异的流言传播;眼下正是大乱之世,或有上天降下的预兆也未可知。”

盖聂道:“依我看来,所谓得其二者兼天下,并不是说得了这一珠一璧之人便能得天下,而是指得天下者自然能够将天下珍器重宝尽握于手,其中囊括了和氏璧与随侯珠。很多时候所谓的预兆成真,都是这么颠转过来的道理。”

卫庄笑道:“师哥还真是洒脱。你轻易讲出这东西的下落,焉知不是将天下拱手让人?”

盖聂也少见地开起了玩笑。“靠一颗珠子得来的天下,有何稀罕?倘若当真如此灵验,小庄你见世上何人有帝王之资,便将此珠赠予他好了。”

卫庄心说卫某自己就挺好的。且不论这珠璧之说有几分灵验,师哥给我的东西,就再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他主意已定,只低头啜饮温水,掩盖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计算。

盖聂却因之前的话勾起心事,神游半晌,忽开口道:“小庄,其实此次南下,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师哥请讲。”

“如果韩非仍在,你会选存韩,还是亡韩?”

卫庄微一愣神,继而哈哈笑了。“师哥也太过高看卫某了。说得好像韩国的兴亡,是由我来选的一样。”

盖聂沉默片刻,点头道:“不错。你会选这条路,终究也是不得已。”

“早在我出生之前,甚至韩非出生之前,韩国便已被掏空了。我国既无雄关险隘,又无精兵良将,君权旁落,人才流失,高官贵胄只知享乐,不知强兵;先遭魏、楚欺凌,又被强秦屡屡割去膏腴之地,最后只剩几座孤城,彼此不能相顾。就算吴白在世,孙武复生,他们生于我这个位置,也救不回一个半死之国。”卫庄语气平淡地道。

他心中有数,盖聂嘴上问的是韩,心中想的却是赵;赵国目下虽还有李牧苦撑大局,但其余诸事,又强过韩国多少?而倘若韩非还活着,那么他卫庄便会与盖聂面临相似的窘境:虽然国君令人失望,虽然奸佞令人齿冷,而克服强敌的胜算又微乎其微,却有一个不计代价想要守住的人。

“既然知道没有选择,便要早作决断。”卫庄以指节轻轻叩着榻上的案几,“师哥可还记得,当年的玄虎之试,你是如何败的?”

“……”

“师父当年总说,那是因你心系两头,优柔寡断所致。不过在我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闭上双目,不觉陷入回忆之中:仿佛又重新置身于那个深邃、幽暗、生满青苔和毒菌的甬道。野兽的咆哮和人类恐惧的嘶喊几乎要震破耳膜。

“我曾查看过你那边二人二虎的尸体。其中一头玄虎,一条后足被断,然而创口并非平切,而是纵向呈一线,这显然是纵剑术第七式‘开天’留下的痕迹;而另一头玄虎,身上并无刀剑创伤,颈骨却折了。可见当时你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出了一个兼顾两头的计划——闸门一被打开,你便瞄准某一侧的玄虎使出百步飞剑,同时人飞快地冲向另一侧,打算赤手空拳地制服另一头玄虎。你跳上虎背,从后方紧紧勒住它的脖子,防它伤人。然而你失算了,玄虎在被飞剑重创之后更加凶性大发,拖着已经断了的右足扑杀了绑在通道尽头的山贼。至于另一个山贼,则更加离奇:他全身上下并无一处伤痕,连血都没出一滴;却面孔扭曲,肤色青白,绑手脚的绳索切进皮肉,死状比前一人还要可怕。”

盖聂猛地抬头看向师弟,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卫庄极有把握地一笑。

“若我猜得不错,他是被吓死的。”

“玄虎的行动矫健敏捷,堪称兽中之王。以你我当时的轻功,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赶上其中一头。而你又因为率先使出百步飞剑浪费了时间,所以待你追上另一头玄虎的时候,想必已经距离绑在那一头的山贼十分之接近了。那人自从被师父绑在那里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又见猛兽近在咫尺,与你斗得惊心动魄,偏生这时,匝道的另一头传来了前一个人的濒死惨叫——于是,他便这么惊吓过度,一命呜呼了。”

说到这里,卫庄轻笑了一声,道:“你之所以事后纠结反复,不能自拔,皆因你认为你的布局并没有错;倘若自身变得更强一些,或轻功更高,或剑法更利,便不会败得如此干脆。师哥,你是个聪明人。可惜,事事不能尽如人意。你顾虑太多,执着太过;人的顾虑一旦多了,破绽也会更多。有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反倒是最有效的。”

“你说到那一战,简直有如亲眼所见一般。”盖聂与他四目相对,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子。“不过我记得,当年比试结束之后,我没有马上返回居所;那二人皆是我亲手掩埋的。”

“我又挖出来了。如何?”卫庄嘴角一撇,道。“作为你最大的对手,我感兴趣的不仅仅是你为何会赢,还有你如何会输。”

接下来的举动,连卫庄也没有算到。

盖聂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粗糙、温暖,指根生着剑茧。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有一种令他十分头疼的表情——一种熟稔、感激,又带着少年时的张狂无忌、亲密无间的表情。

“小庄,多谢你……”

他只觉身体一阵躁动。有许多湮埋已久、本应化作腐土的心思从地缝中缓缓长出,如藤萝一般绞缠着顶梁的盘柱。

自从修炼禁术以来,卫庄以为有些事情他早已放下。他本是薄情冷性之人,长于杀伐决断,舍小取大。世上没有他无法舍弃之物。尤其如今国破家亡,强敌环饲,流沙上无寸瓦,下无立锥之地,更没有余裕去争夺那些对生存毫无价值的东西。

既然盖聂拒绝了他给出的两条路,那么他就不会无条件地留在他身边。他和赤练、白凤等人不同;流沙追随的是卫庄这个人,而盖聂追随的唯有自己的道。仅在立场相同的巧合之下,他们才会比肩而立,同仇敌忾;一旦目的不同,这脆弱的同盟便会瞬间瓦解。对于这种不可掌控之人,卫庄一向没有多少耐心。

他像被毒蛇咬了一般甩开那只手。

盖聂缩回去端端正正地坐着,方才那种表情已经没了,眼中略有些困惑。

次日天果然放晴。卫庄从马厩中挑出两匹快马,亲自将盖聂送出陈城北门外。出城之后,他甩开随从,又纵马跑出十余里,大氅下摆溅满了泥浆。勒马回头之时,只见盖聂紧随其后,被风吹得双颊泛红。

卫庄瞧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和袖口短出一截的里衣,心想若说这人此前怀有绝世之珍,天下人任谁也不会信。他抿唇一笑,从马后掏出一个包裹递了过去。“收着。”

那包裹分量颇轻。盖聂展开一看,只见里面塞着一件狐裘;皮毛的根部是银灰色,尖儿上却微微露着一抹白,像枯草地上撒着一层霜。即使以盖聂的眼光,也能看出此物的贵重。

“这……”盖聂一时不知如何推辞。“军中值岗都穿甲,此物于我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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