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子沿小路攀山而上,忽见前方立着一人,拦路道:“还不住口,唱这种曲子,不怕扰乱军心么?”
那樵子抬起头来,抱拳答道:“……属下本来在秦人大营附近唱,想动摇他们的军心来着。”
那人“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当兵的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平民,有几人能听懂这曲子里的意思?不过邶、鄘、卫等地,与赵比邻,而距秦遥远,因此我们这里怕是会有不少人听了觉得熟悉,勾起心中乡愁,而秦人却要无动于衷了。”樵子听了颜色微赧,垂头不语。
这说话二人正是司马尚和盖聂。数月前一场鏖战,山鬼损失了将近一半的好手,连统领之一的中山狼都陷进重围,恐已不在人世;因此许多事情盖聂不得不亲力亲为,比如潜伏到敌营附近观察秦军的动向,传回消息。司马尚这日刚巧在望楼上见到了熟悉的人影,索性亲自到营外迎接。
两人从角门入关,司马尚便问起秦军近来的动向。“你去秦营暗探,有何消息?”
盖聂无奈摇头。“这几日只瞧见士兵在营中操练,却未曾见到任何进攻的准备。只是从灶数上查出了几个驻地大致的兵力——”
“这倒怪了,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那一夜关前劫营,赵军虽然出其不意,占了先手,然而秦军主力很快赶到,秦国锐士个个奋死作战,赵军掩杀一阵之后只能退回关内。两军各有死伤,大略都在千余上下。从死者人数来说,双方好似战了个平手;然而清点过后,秦国将领发现五百名神武弩士非死即伤,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熟练的士兵代替他们发射床弩,方知中计。主将王翦自省道:“李牧过去用兵向来谨慎,擅于韬光养晦;但近些年来却常出险计,令老夫有些疏于应对。”
前将军杨端和却道:“但从这一点亦可推断出,李牧自知与我军兵力悬殊,后勤补给更万万不及,因此不得不破例行险,以求速战。”
王翦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此战,终究是老夫的疏失。”
神武营校尉本就已伏地请罪,听了这话更是连连以头抢地。“将军!属下愿戴罪立功,十日之内必下井陉!”
王翦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安抚了一番。“如果不依靠床弩之利,强攻关口,将士们流的血可不少。不过不必担忧,我料百日之内,赵营必有内乱。”
众将皆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王翦捋须轻笑,神情自若。“君上在邯郸养了那么久的恶犬,终于该到它们出笼噬人的时候了。”
自年初秦国大举出兵之后,两军对垒,从春入夏,从夏入秋;虽然秦人的攻势从急促变为缓和,几次强攻关口也均被打退,然而只要他们一日不撤兵,赵军的压力便一日重似一日。军中屯粮越来越少,全军上至将帅,下至士卒,每日餐饭从两顿减成了一顿,且每人只有一块干饼,一口马奶。士兵到处掘野菜、捕野鼠充饥。李牧心急如焚,倒想谋划一场大战歼灭秦军主力,然而两国兵力着实悬殊,不敢轻动;而王翦军中竟也开始加固营垒,似乎打算在山中过冬。
司马尚引着盖聂入了中军大帐,见李牧此刻不在帐内,便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去营中寻找。
盖聂左右无事,低头一看,只见案上摆着一副绘在兽皮上的地图,画的正是井陉关附近的山川水脉,地形地貌。其中但凡险要处都以朱笔画了一个红圈,正是将军安排的布防之地;而墨笔画的尖锥形状,则代表秦军的几处主力。若细细往下推演,便会发现无论尖锥从哪一区域推进,都有三至五个红圈在附近联动防御,红圈之间互相策应,可前后包围,可左右夹击;赵军兵力虽大不如秦,但一番安排竟是滴水不漏。盖聂望之愈久,心下愈是赞叹。正在出神,身后有人掀帐而入,须发斑白,双目如电,正是主帅李牧。
“将军。”盖聂行了个军礼,然后手指虚点在地图上,将先前向司马尚所说的军情复述了一遍。
李牧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就你看来,秦人的确没有出兵的前兆?”
“属下也觉得奇怪。”
“前几日王翦派来使者送信,说要与我军议和。老夫还以为他打算麻痹我军,发动突袭。”李牧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这议和之事更是不知所谓。莫非他们还想继续拖延时日,待我军疲敝之时,再兴兵进攻?”
盖聂忽觉脊背一冷,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捉摸不住:“将军……可送了回书?”
“自是送了。”李牧道,“老夫在书中写明,所谓议和,便是双方罢战。你们如今重兵驻扎在我国的土地上,如何罢得下去?”
不对。若是拖延时间,不出战即可,何必送什么书信?盖聂总觉得心中想到一个绝大的阴谋,又觉得这般猜疑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而李牧还有其他事务要忙,于是交代了一番便让他回营休息。
盖聂将死雁送到了后备营,请火夫煮成汤水送给伤兵病卒,众人都满口称谢。他无意中望了一眼,只见灶上摆着的几口大锅里白烟滚滚,沸水翻腾,翻出来的无非是些野菜草根,以及看不出来历的肉屑碎骨;然而此刻在鼻端嗅起来却觉鲜香无比,勾得腹中空响大盛,只得远远走开。他怀中揣着一块坑洼残缺的桦树皮,饿得受不住了就拿出来啃两口,这几日赶路皆是如此。大约此地有数十万大军相对驻扎,人声喧哗,夜间又有火光,因此附近林中鸟兽也渐渐绝迹;即便以盖聂的身手,也极少有机会弄到猎物尝鲜。于是不禁怀念起跟着卫庄在楚国流亡的一小段时光——虽然被流沙当做阶下囚,却顿顿有鱼肉,日日有美酒,还有各式各样的果品点心,竟然过得堪比王侯。
盖聂心中暗赞还是师弟会经营,突然听到中军大帐附近吵嚷起来,似乎有人闹事。他连忙把树皮揣入怀中,冲过去询问。
原来当初从邯郸等邑向前线运输补给的队伍已经多日不见踪影,派去催促的使者也始终不见归还,李牧焦头烂额之际,想到一个人选——如果请此人去国都,郭开胆子再大也不敢动他;并且有望联系上宫中的另一股势力。
于是他亲自来到偏将赵葱帐中,言辞恳切地道:“公子,军中粮草不济,我军危矣,恐非公子不能救。”
赵葱虽与李牧不对盘,毕竟是个明理的人;何况他过去是锦衣玉食的公子,跟着全军饿了几个月,早就满腹牢骚,两眼出火,常大骂宫中奸佞小人。听了李牧的一番劝告,他立即收拾包裹,打算回邯郸向赵王告状,顺便吃几顿好的。
没想到赵葱动身数天后,邯郸的使者果然到了,却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旨意——有人密告李牧、司马尚私下与秦军议和,有通敌之嫌,召回邯郸论罪,前军主帅暂以赵葱、颜聚代之。
这名使者也是郭开心腹,颇有几分小聪明:他知道在大营中宣诏会引起士兵哗变,只有偷偷摸摸地进入幕府之内,向李牧本人和其他高级将领传达赵王的诏书。即便如此,李牧身边的部曲亲兵还是愤怒至极,纷纷嚷着要打死这人了事。
盖聂目睹了这些状况,先前的怀疑一下子有了根据。他吩咐士兵将帐幕垂放下来,将邯郸来的使者随从、侍卫、马夫等人都严加看管,不准走漏消息,然后走过去用剑鞘抵住使者的前襟,质问道:“你们诬蔑将军通敌,可有凭据?”
那使者虽然心中恐惧,但想起出行之前宦者令韩仓的殷殷嘱咐,底气又足了几分,道:“……自然是有的。李牧与王翦私下往来的书信,都已送到邯郸王宫内,给大王、朝臣们过目。”
李牧把佩剑啪地拍在案上,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盖聂一字一顿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将军信上的内容你们可以任意篡改,唯有大将军的印鉴是无法伪造的。我倒想问问,将军的回书是送到秦国军营里去的,不知又是何人从王翦手中接过书信,千里迢迢地送到邯郸?”
“这个……这个,小人不知。”那使者被盖聂的剑气压得动弹不得,额前冒出虚汗,战战兢兢地道:“想必是我军潜伏在秦人营中的探子,甘冒奇险将那些书信盗了出来,上告大王,以防有人阵前投降。”
盖聂也怒气上涌,高声道:“秦营中的每一名间人,都是在下的下属,发现的消息自当回报在下。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胆敢随意捏造军情,欺君罔上?!”
“问他也没用。”司马尚在旁冷冷道,“此人不过是一名被遣来送死的小卒。郭开与秦人串通一气,我们并非第一天知道。他挑选此时发难,无非是奉了秦人的密令;如此里应外合,只要将军一离开前线,正好让王翦一举攻下井陉。”
“这等奸佞小人,偏偏令赵王信任不疑。将军为国家出生入死,屡有大功,却依然逃不过猜忌。”盖聂一时心直口快,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不料再次在帐内掀起波澜,众将士一呼百应,要剁碎了这名使者喂狗,然后举兵杀回邯郸,荡灭奸邪。
李牧将视线投向了与使者一同返回的赵葱。“公子,你在邯郸,是否也看了那些书信?莫非你也相信老夫与王翦暗通?”
赵葱先前一反常态,沉默不语,此刻听了李牧的质问,忽然抬头大声道:“将军对国之忠,葱自然信得过。然而此事还需将军回去亲自向我王兄辩白。难道来回区区数日,赵葱便守不住一个井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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