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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耻之尤!” 黄利怒不可遏,一下子站了起来,“武安君为国家征战数十载,功勋赫赫,将军的声名岂容尔等鼠辈玷污!!”

赵笪冷笑一声,“若他当真清白无辜,又怎会被大王赐死?你们是在质疑君上的判断不成?!怀疑君上,便是对国不忠!对国不忠者,便是叛国奸佞!!”

“国君被小人蒙蔽,社稷便有旦夕覆亡之祸!三十年前长平大败的教训,中尉大人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你!”赵笪怒火冲顶,铛地一声抽出剑来;黄利矗立不动,任凭几名禁军的长戟几乎触到他胸前的软甲;而跟在他身后的百金勇士也纷纷拔剑,似乎一场血战终究难免。

就在此时,巷口传来得得的马蹄声。

长长的黑影转过街角,与风中的腥咸气味一起渐渐向此处延伸。影子的尽头跑出一匹白马,马腿上裹着寸把厚的泥浆,嘴角拖着白沫;马背上的人更是血染重衣,摇摇晃晃,看上去已经累到了极致。距离李府还有十来步,他便从马上滚了下来,似乎连站立都很困难。

“盖统领?!”门外的百金勇士惊呼道。

盖聂被拖着小跑了几步,终于让马停了下来。三四名禁军用长戟挡住他的去路。他抬头望着他们。

双眼很是疲乏,视线几乎无法会聚,恍惚之间扫过挡路的几人,如同瞧着一团团被铁衣包围的死肉。

甲胄之间的空隙,手足的关节,白花花的脖子。

破绽太多了。

盖聂早在半里之外便听见了此地的争执。本该发怒的,身体却已疲惫到感觉不出怒气。前夜的苦战大损精元,连神识都变得混沌,只剩下骨血里的本能:躲避攻击,辨识要害,出剑,如此反复。他的手在剑柄上按了按,目光将面前几人的咽喉连成一线。

赵笪无端地觉得被那人瞧着的地方嘶嘶冒着凉气。他想要大喊,想要叫骂,想用出鞘的宝剑胡乱劈砍,泄出胸口的一团闷气;那团气却偏偏越积越多,像雪球似的塞在胸腹里,又重,又冰。

“盖兄弟?” 黄利亦觉得哪里不对,赶紧又唤了一声。

盖聂像被惊醒一般抬眼,终于还是将手放了下来。用长戟拦着他的几名禁军兵士早就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中尉就在身后,他们不得不将戟刺向前指,脚下却不自觉地往后缩。忽然其中一人惊叫了一声——眼前的人就这么倏地不见了。

待他们反映过来,盖聂已经走到第一排戟兵身后,与赵笪擦身而过。他不知何时从马后取下了一个麻布裹的包袱,提在手里,大踏步地走向灵堂;或许是因为他那身血气,又或许是他方才震慑禁军的手段,两旁的人纷纷为他让出道路。

盖聂把那包袱置于武安君灵位之前,跪下行了个大礼。奇怪的是,半晌不见他直起身来。一直跪在灵前的李左车感觉有什么不对,便上前拍了他一下,却见他身体一歪,干脆地昏睡过去。

“盖大哥?!”“盖兄弟!”众人又是一阵忙乱。待把盖聂抬进偏室休息,李家的一名老仆方才想起之前摆在灵位前的祭物,于是伸手将麻布包袱解开。他“哇”地大叫一声,将周围没提防的人都吓了一跳。

众人聚拢上来,都怔怔地望着祭奠之物——那是一整块透明的冰,里面冻着一颗人的头颅;因为被置于冰中,人脸上仍保持着临死时惊恐万状的神情。

“……郭开……”低低的议论声,如一阵阴风般从灵堂上一直吹到府外。赵笪的脸色当即变了。

一直喧哗不已的李府,从未有如今这般寂静过。

盖聂仆一倒下,便人事不省地睡了四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只见一身孝服的李左车静坐在塌下,身侧放着药盅和汤盆。晨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带来一丝微薄的暖意。

“大哥,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盖聂摇了摇头。他还是无法出声,索性用手指蘸水在地上写道:门外、禁军。

“昨晚公子嘉的舍人上门吊唁,给禁军中尉送来一道饬令,他们便散了。”

盖聂只觉这禁军的一进一退大有深意,然而阵阵头痛,无法深究。他又写道:司马将军——

“伯父……走了。”

盖聂惊坐而起,李左车赶紧安抚道:“不是,他是跟一个人走了。两日前,一个奇怪的老相士忽然登门拜访,自称‘鹖冠子’。伯父明明病得谁都不认得,见了他却哭拜在地,喊他‘师父’……然后便同他走了。”

盖聂长出了口气,心道:原来是他。

“他们两个要走,府内也没人拦得住。那老头子说,司马伯父不是得了病,是得了道了……”

或许,对先生来说,这是最好的。盖聂心想。

李左车静默了片刻,忽然深深跪拜下去,复起身道:“大哥为祖父报了仇,对李家恩重如山,左车不敢言谢。今后大哥若有差遣,左车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盖聂一手按在他肩上,用力摇了摇头。忽然有些感激老天让自己说不出话,因为这种时候,本来就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即使再不情愿,该死和不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问题是活着的人,接下来要如何做。

左车将熬好的汤药递给他服下,之后又有数名百金勇士进来看望,盖聂苦笑指喉,仍是一言难发。众人皆劝他卧榻静养,早早退了出去。

然而盖聂再也无法合眼。他披衣起身,把药盅和汤匙分开来摆放,中间以腰带分隔,然后望着这样的地面出神,仿佛有一张“沙盘”横在那里。

秦国大军分两路压境:北路出太原,下井陉,威逼西北;南路出河内,经上党,攻邯郸之南;赵国如今可以说岌岌可危。目下赵葱正守着井陉,虽然以李将军生前的安排,七八万的兵力配合险要的地势,足以将这道防线守得固若金汤,然而军中一旦得到将军身故的消息,不知军心会怎样动摇。而赵葱的性格又失之暴躁,他并非没有才能,可惜立功心切,急于证明自己,这种心思很容易被老谋深算的王翦利用。种种缘由集结起来,盖聂不得不做出最坦率的估计:赵葱,是守不住井陉的。

一旦井陉被攻破,秦军的先锋最快可在十日之内急速行军至邯郸城下。这么短的时间内,赵国绝无可能调集兵力和物资、在邯郸与井陉之间建立起第二道营垒。可以说一旦失去井陉,邯郸的城墙便是它自身最坚固、也是仅存的一道防线。这样的邯郸,如同棋盘上的一粒孤子,随时可能气尽被提。尽管在三十年前,这座孤城曾以不屈之姿坚守了三年,之后,信陵君发魏楚联军救赵于危难之中。然而这样的奇迹,还会出现第二次么?不但赵国的国土比之三十年前又有极大缩减,韩国灭亡,其余各国的实力也被不断削弱;另外,即便他国愿意出兵救援,南路的秦军也堵住了魏、楚的军队抵达邯郸城下的道路。

盖聂咬牙握拳。他的内伤比五日前更重,屡次想以真气冲破颈部廉泉、水突二穴的淤胀,却始终不能成功。他取来笔墨,在案上留了几行字,随即穿好衣物,从窗户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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