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脱他的手,“我去给你请郎中。”
“别走。”
“我不走,待会就回来。”
那人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和。虽然有点哑,不过这令他稍稍减少了将陌生人带回家的不安。当他撑着竹竿,披着大衣在风雪里向医馆走去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刚刚那人的手上长着琴茧。他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上的茧,是长期按弦形成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的茧,是因为弹琴的时候经常要做勾和抹这两个动作。
这么说来,他应该也是个读过书的人。
把郎中请来看过之后,他给那人开了些驱寒温补的药,并且让裴若月小心看着,怕他着凉发烧。果不其然,半夜裴若月爬起来摸他的额头,烧得比烙铁还烫。为了给他降烧,裴若月用木盆在院子里装了半盆子雪,用水稍微化开,沾湿了布条盖在他额上。
他发过一次高烧,知道发烧的凶险,不敢马虎,还是腆着脸半夜敲开了郎中家的门,挨了郎中夫人好一阵数落。他看不见路,只能在那条街上一个一个门摸过去,最终摸到了郎中家的黄铜大锁。
在熬过了那夜之后,那人在他的悉心照顾之下退了烧,终于苏醒过来。
他说他叫谢竹生。
从此,谢竹生就在他家里住下了。他自称要进京赶考,但却在路上丢了盘缠。在饥寒交迫之下,闻到饭香的他敲开了裴若月的房门,并最终为裴若月所救。
他这番话里面有多少话值得相信,其实裴若月也明白,不能全部把他说的话当真。里面矛盾的地方很多。他说他饥寒交迫,但是他能摸出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上好的丝绸。他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到这里的,可是听他说话,却经常能听到当地人才会说的方言俚语。
但是裴若月现在,太需要有个人和他聊天了。
谢竹生虽然对他有所隐瞒,但是他病得很重却是真的。一开始的那几天,谢竹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在被裴若月问到的时候会答他一句,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沉默。郎中告诉裴若月,他捡回来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相貌清秀,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坏人。裴若月经常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闲扯,不去追问他隐瞒了些什么,说的大部分也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有时候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个老奶奶经常到他这里,让他给她儿子写信。有时候说今天在路上遇到卖鱼的和卖菜的吵架,看热闹的人把路围得水泄不通,差点把他挤得找不到方向。
那谢竹生一开始话少,但同他相处久了,两个人也渐渐开始有了攀谈。谢竹生不喜欢讲自己的事,但是很喜欢听裴若月讲他自己的事,尽管他不会主动去问。裴若月不希望谢竹生同情自己,因此对那段黑暗的时光都是轻描淡写的带过。只说自己那时候遇到很多人的帮助,希望以后能好好生活。
在和谢竹生相处的过程中,裴若月发现,虽然谢竹生性子闷,不怎么爱说话,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裴若月家里拮据,煮饭的手艺也差,但是无论裴若月给他煮什么东西,他都会吃得一干二净。裴若月有一次煮青菜,不小心搁多了盐,但是谢竹生什么话都不说,还是把东西吃完了。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尝了一口,他根本不知道他刚刚竟然能吃下那么难吃的东西。有时候裴若月出门,他会不经意的提醒他,头发睡得有点乱了,扣子系得有点歪了,最好把衣领整理一下。很多他眼睛注意不到的细节,谢竹生会小心翼翼的提醒他。他其实心里一开始也没有认真把谢竹生当作朋友。他对自己而言,充其量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自己随手帮了他,却并不一定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对谁都是很友善的。只是谢竹生愿意听自己说说话,自己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孤独。等谢竹生把病养好,他们两个之间,就又会回到之前陌生人的关系。对此他也没有觉得特别惋惜,他很清楚自己之后的漫长人生,都需要自己一个人走过。那些无意间闯入他生命的人,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偶然的火苗和浪花,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可是,谢竹生这个人,似乎同以往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其他人不一样,他开始有点依赖上他了。
在学会独立之后,很多人都不愿意再去依赖他人,因为依赖同时也意味着束缚。原本自己可以过得很好的生活,有了依赖,也就意味着自己对他人的需要。对其他人抱有期待的话,就会害怕失去,害怕失去后的伤心。大部分的人都是不值得依赖的,大部份依赖他人的人最终都是要伤心的。裴若月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还是对谢竹生泥足深陷。他喜欢谢竹生出门之前,动作轻柔的帮自己整理仪表。他站在谢竹生面前,感受着谢竹生扑来的呼吸气息,那是带有温度的,可以和自己交谈的另一个人。谢竹生不怎么会做家务,但是他病好些了之后,他就会帮裴若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给瓜果削皮,剥蒜。因为他自己眼睛看不见,因此每次切菜的时候,他都要尽量放慢动作,避免切到手指。谢竹生看见了,便说他也想试试。自从谢竹生第一次切菜之后,直到今天,裴若月再也没有拿过一次菜刀。他先是帮自己切菜,再是帮自己砍柴,烧火做饭。裴若月一点一点的被谢竹生侵入了自己的生活,被他攻城掠地,杀得片甲不留。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原本被自己照顾的谢竹生,在渐渐康复之后,已经反转过来照顾自己。
谢竹生不怎么讲自己的事情,对认识裴若月之前的事情都讳莫如深。裴若月一方面觉得他很神秘,但是又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的困惑。他原本以为谢竹生病好之后就要离开的,但是他却能察觉谢竹生不怎么想离开这里。他不想耽误谢竹生赶考,如果他之前的说辞是真的的话。
“我能……在这里住到,把盘缠攒够再走吗?”
不等裴若月问他,谢竹生便犹疑着开了口。他说话的时候没什么底气,感觉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像是裴若月在路边随手捡的小猫,养熟了便不好意思再赶他走了。
“我最近已经打听到了一份算账的工作,每个月的住宿费,餐费,我都给你,平时还帮你做家务,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一定改。我……能继续住在这里么?”
裴若月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却能想象到他小心翼翼,垂头丧气的样子,脸上不自觉的就笑了一下。
谢竹生知道,裴若月这就是答应了。
“当然。”
于是谢竹生就在这里住下了。也许是怕裴若月临时改变主意将他赶走,有什么事情他都抢着去做。裴若月眼睛看不见,动作慢,什么事情都争不过他。谢竹生虽然勤快,但是他之前没怎么干过家务,因此很多事情都做不好,裴若月反过来还得先教他。
“其实我以前也没有做过这些事,还好有我母亲教我。一个人生活久了,很多事就都成习惯了。慢慢来,不用急的。”
裴若月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常常挂着微笑。他自己没注意,也不知道谢竹生一直在默默的看着自己。如果他能看见,就能看见谢竹生眼睛里的忧郁。谢竹生大部分的时候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只有看着裴若月笑的时候,他能暂时忘却自己的烦恼。
裴若月家的小院子其实挺大,可以给谢竹生提供一间单独住的房间。但是谢竹生却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家的床是那种黄花梨木的大床,是以前母亲在的时候置办的,他一直没怎么动过这院子里的家具。谢竹生刚来的时候,裴若月只有这张床可以睡,便把自己的床分了一半给他,自己又重新去柜子里拿了一床棉被,两个人睡这张床倒也还宽敞。但是谢竹生病好了之后,裴若月想要收拾一间干净屋子给他,他看起来却有点不情不愿的。
“我睡觉吵到你了吗,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好?”
“不是,但是两个人睡一张床,会不会太挤了?”
“我觉得不会。”谢竹生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会吗?”
“我、我也不会。”
“那就不用搬了。咱们在一起,晚上睡觉前可以说说话。”
那时候裴若月不知道有夫妻夜话这个词,也没有想到那件事上面去。他不知道谢竹生喜欢他,是因为喜欢他才留在了这里。他之前因为长得标致,又有文才,其实在书院里面也很招公子哥的喜欢,特别是其中有个叫蔡坤来的。蔡坤来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子,他自己也相貌堂堂,因此在书院里面有诸多相好。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纠缠裴若月,总是喜欢找各种理由撩拨他,弄得裴若月有段时间一直躲着他走。后来他酒后失言,对裴若月说他故作矜持,不就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他问裴若月不想傍自己,还想傍谁,难不成还想傍殷梅笙,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裴若月当他喝酒喝多了撒酒疯,也没理他,但是这话却传到殷梅笙耳朵里去了。第二天,蔡坤来就被殷梅笙的随从拖到巷子里狠狠的揍了一顿。那随从在他脸上吐了口口水,骂道,“腌臜的玩意儿,我家少爷清清白白,你为何要在外面败坏他的名声?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肮脏下流,放着女人不爱,脑子坏掉了整天想着男人的pi股?”
“还有,我家少爷说了,不许你在书院里骚扰同窗,败坏学风。如有再犯,呸!到时候就看看我们的拳头硬不硬了。”
裴若月当然不太清楚这件事。只知道蔡坤来出言得罪了殷梅笙,被殷梅笙叫人打了一顿,从那之后就收敛了很多,不再来骚扰自己。但是自从蔡坤来说了他想傍殷梅笙的话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殷梅笙家中权势滔天,有很多人都想傍他。他原本和殷梅笙算得上是点头之交,但是听了蔡坤来的话之后,他就刻意的和殷梅笙疏远了,省得别人真的以为自己想攀龙附凤。裴若月自己不喜欢男人,因此也很讨厌和男人的这些流言蜚语。说是不喜欢,其实应该是痛恨。他最讨厌别人拿自己和蔡坤来开玩笑,每每听到都会翻脸。因此后来他的同学也就学乖了,不再讲他不爱听的话。那些本来对他有点意思的,知道裴若月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也就渐渐对他死了心。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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